本帖最后由 万俟怜 于 2022-3-19 16:05 编辑
【Chapter Four】
黎明前夕的中央公园一片寂静,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几只飞蛾孜孜不倦地围绕着路灯盘旋。花朵恹恹地开,草叶刚刚结出露珠,步道边上的树林里,弥漫的黑色雾气逐渐浓稠,凝聚成一个模糊人形。
金色头发的年轻人从林子中迈出来,走进昏黄灯光,把自己扔在斑驳的木质长椅上。木头表面凝结的细密水珠浸透衬衣布料,在他后背晕开一片水渍。山治掏出那已经被挑拣过的半包烟,一根一根拿出来摆开看。压扁的搓圆,弯折的捏直,彻底断成两半的,他把连着滤嘴那半截叼在嘴上,另一半远远扔进草丛里。
六根。他要靠这六根烟度过剩下的时间。
不过幸好,夜晚已经快要结束了。
繁华都市里看不见地平线,也看不见太阳升起时的第一缕曙光。钢铁构成的巨兽取代了山坡和森林,阳光挤在无数冰冷的水泥板中,视线和天空都变得愈发狭窄。但好在科技能够解决一切,天气预报告诉山治,他的“离家出走”还能再持续一小时四十分。
明天应该是个晴天。此刻的夜幕呈现出一种幽暗深邃的蓝。这让山治想起母亲的睡袍,深蓝色天鹅绒,她死时穿的也是那一件。他太久没有想起过母亲,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就像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在黑暗中生活了多久。但他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柔软的掌心,记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像午后日光,温暖明亮。
他曾遇见过许多太阳。他们闪耀在他的生命里,升起又落下。
最后一次走在日头下面是什么时候呢,山治仰脸靠在椅背上,朝半空吐出一口雾气。
对了,是他准备向索隆求婚那天。
那天他刚从铁匠家取回订做的两枚戒指——纯金,素面,是用母亲留给他的镯子打的。从杰尔马庄园逃跑时他什么都没带,只拿了这么一件东西留作纪念。他不愿提起过去,也不觉得自己有“家”——那座大的像迷宫一样的城堡不是家,那间阴暗潮湿的地牢不是家,就连母亲常年居住的那间卧室——尽管布置得温馨舒适——也算不上家。
它们都是牢笼。
后来母亲死了,先他一步获得自由。而他等待着,等到父亲终于觉得文斯莫克家没用的三儿子长到可以拿来交换权利与地位的时候,抓住机会逃走了,从那个他直到今天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地方。
公爵府不是他的家,可他毕竟在那里长大。母亲是他所有的眷恋,也是他唯一不愿与过去斩断的联系。于是那支镯子便成为他断裂的生命中仅存的完整,连接着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而以此打造的戒指——那时候山治站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看着金色圆环在夕阳下折射出的暖黄光圈,满怀爱意地想——是他将自己的全部献给所爱之人的证明。
以过去的文斯莫克,现在的山治,和未来的伴侣之名向你起誓。
我爱你。
索隆进山打猎,要晚点才能回来。在这座小山村里,一旦树叶稍稍变黄,所有生命就开始进入冬天的倒计时。如果不在大雪来临之前囤好粮食,就会和所有没能度过寒冬的动物一起,永永远远地睡下去。
山治从未如此期盼冬天到来,他一边仔细照料着手底下的烤鱼,一边在心里盘算每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要和索隆一起做点什么。餐桌上已经摆好餐具,洗得干干净净的酒瓶子里插了一束灿烂的野花。
男人将烤鱼装进盘子,在麻布围裙上擦了擦手,拉开橱柜准备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一瓶葡萄酒。虽然品质低劣,在公爵府连仆人都瞧不上的货色,却已经是这个村子里最好的东西。山治在小酒馆打了整整一个月工,才勉强说服老板娘“忍痛割爱”。
可现在,那瓶酒不见了。
摸遍了柜子里所有的边边角角,山治也没找到半点儿葡萄酒的影子。求婚晚餐没有酒怎么行,他还专门和邻居借了两只高脚杯呢。可现在天色已晚,索隆就快回来,他没时间——其实也没钱——再去买瓶新酒。
从橱柜掏出来的瓶瓶罐罐堆在手边,山治突然发现有一瓶看起来很像葡萄酒的东西混在里面。他拿起那支只有手掌高的小瓶子,拔开木塞闻了闻。是酒,而且是质量很好的葡萄酒。浓郁酸甜的水果气息混合着酒香从瓶口冲出来,即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山治,也不得不暗暗赞叹一声。
虽然瓶子小了点,看起来只有一人份,不过倒在高脚杯里,倒也不至于寒酸。自己藏的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山治只得先用这瓶“来路不明”的葡萄酒救场。
菜品上桌,酒也倒好,两枚戒指躺在他上衣袋里,贴着胸口,被急促的心跳振得微微颤动。山治看向窗外,太阳正擦着山头缓缓落下,薰衣草紫色的天空上,火焰沿着云层熊熊燃烧。
再过几个月,大雪会把一切都染成白色,黑夜将变得格外漫长。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山治想,他会和索隆一起,像两只松鼠,靠彼此的体温来度过这漫漫寒夜。
他只是不知道,冬天会来得如此迅疾猛烈。极夜措不及防地降临,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太阳。
也许是心里惦记着求婚的事情,几分钟的等待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山治在狭小的屋子里来来回回转着圈,总觉得自己在索隆回来之前就会先因为紧张而猝死。他看着杯子里澄红的酒液,打算喝一口给自己壮壮胆。只喝一点点,他对自己说,如果味道真的很好的话,就给索隆的杯子里多倒一点。
他的恋人没有什么嗜好,唯独对酒情有独钟。他给不了他锦衣玉食大富大贵,但至少,他能给他一口酒。
那口酒刚刚咽下,木屋的门就“砰”地一声打开,一个人影急匆匆冲进来。
“别——”
山治没看清来人的长相,只觉得个子很高。他没工夫关心为什么会有人擅闯家门,自从那口酒顺着嗓子滑进胃里,他的身体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
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却能清晰地听到各种声音。山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清晰有力,一下一下逐渐变得缓慢。他听见屋外鸟雀的翅膀掠过树梢,听见草丛里有动物窜过,他甚至能听见隔壁邻居家的闲聊,还有他们血管跳动的声音。
嗅觉也变得灵敏,他闻到烤鱼散发出的油腥味,胡椒放多了,柠檬汁应该再挤两滴。手里的杯子没拿稳掉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让山治难以忍受地皱起眉头。葡萄酒撒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于是他闻到了,隐藏在水果气息之下的,是血的味道。
他突然感觉到饿,一种巨大的、空虚的、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的饥饿。
“为什么是你——!”来人显然知道山治身上发生了什么,却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拎起他的领子质问,“他在哪?”
山治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也不知道“他”指的是谁。突然敏锐的感官正将无数信息传送过来,而一时无法适应的大脑此刻就像一个炸开的万花筒,世界天旋地转,他只觉得想吐。
“他在哪?”那人又问了一遍,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金发男人,一拳砸在对方脸上。那一拳力道大得吓人,可山治竟然不觉得疼。五彩缤纷的脑子被这一击打的倒是清醒了几分,于是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终于勉强看清了来人的样子。
那是个长相阴郁的黑发男人,有一双泛着血光的金色眼眸。
“你找……谁。”山治声音沙哑地问,日后回想起来,他很惊讶自己当时居然能忍住没有骂人。
男人没理他,捏起的拳头悬在半空。可是第二拳没有落下来,那个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然后把山治重重甩了出去。
“他死了。”这是那天晚上罗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男人就消失不见,留他一个人瘫在地板上,差点被黎明时分的太阳烧成灰烬。
从那天起,山治想,他们开始互相憎恨。
互相憎恨,却又只能彼此陪伴。
真可笑,朝空中吐出一串烟圈,金发遮掩下的嘴角勾起嘲讽弧度,明明是只能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怪物,却比谁都害怕孤独。
最后一根烟燃到尽头,山治掐灭烟头,又看了一眼掌心里躺着的两枚指环。金色的素面戒指,在路灯下晃出柔和光晕。他终是没能送出这枚代表了他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圆环,那天之后,他和索隆的命运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再也没有交汇。
“为什么是我?”他后来这样问罗,如同那天晚上罗质问他。
你这么爱他,为什么找到的是我。
彼时被问到的男人愣在原地,过了一会,才意味不明地回答。
“混在一起了。”
他只是这样说。
山治一直知道,罗和索隆之间有某种自己无法插足的联系。他不知这联系从何而来,也不知到底有怎样的影响。他也曾愤愤不平过,觉得无论是怎样的开始,罗无非比他早了几百年,如果位置互换,他一定也能……
也能怎样呢,山治突然愣住,他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自己为了索隆,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熟悉的街道出现在眼前,胡思乱想之中,山治已经从中央公园走回公寓附近。距离日出只剩下十七分钟,他得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到那个饱经风霜的房间里。
空气中飘来一股香气,橘子味,混杂着熟悉的腥甜气息。男人吊儿郎当的身形猛地僵在原地,他在裤兜里摸索两下,才想起自己已经抽完了所有的烟。
“请问你是不是……山治先生?”女孩子好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山治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艰难地转身笑道,“这位美丽的小姐,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我们见过。”搭话的少女留着橘色短发,和她本人一样娇艳明媚,“只不过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巴拉蒂餐厅的主厨。”
这不可能——!
山治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他在巴拉蒂餐厅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情,而且位置还远在大洋彼岸。
“不用怀疑,”似乎看出男人眼中的震惊,少女语气坚定地说,“我记得很多东西,比一百年要更久。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是什么。这次找你,是希望你帮我找一个人,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这个——”她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摊开的掌心里有一道血痕。
犬齿暴涨而出,碧蓝的眼眸里泛起血色。山治无法控制地弓起脊背,像一头紧盯猎物正待捕食的兽。
吸血鬼并不需要太多血液,如果一次进食足够,甚至可以一整年都不吃东西。但是大概出于医生的天性,罗不喜欢暴饮暴食,他精准控制着两人的食量,以月为频率定期带“食物”回来。
今天本该是吃饭的日子,但是饭前打的一架使山治彻底忘记了这件事情。如今被近在眼前的鲜血一刺激,他几乎立刻本能地就要冲上去。
然而少女却没有被他的样子吓退,反倒朝前逼进几步。血液的香味更浓了,男人不得不攥住自己的衣领来遏制冲动。不像那些活了很久的老怪物,他才两百多岁,还太年轻,容易被饥饿冲昏头脑。
“怎么样?”少女开口,“只要你答应帮我找人,我现在就能满足你。”
站在她面前的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只是低着头。大半张脸都挡在金色额发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山治终于缓缓抬起脸。犬齿已经收起,眼睛也恢复大海一样清澈的蓝,他尽力扯出一个微笑,冷汗顺着鬓角滑过脖子流进衣领。
“Lady的请求就是我的使命,不需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盖在少女的伤口上,却不敢触碰对方。“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你要找寻的人吗?”
“娜美。”橘发少女握住掌心的手帕,冲山治微微一笑,“我要找的不是人,是个吸血鬼。她叫罗宾。”
“妮可·罗宾。”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