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 [夜行者2] 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番外1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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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5034 | 回复31 | 2015-11-11 03:44: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paragraph]夜行者系列的第二篇,本篇略长,略长,为了不被编辑累死我打算分三天发送。
因为重写过一遍,所以如果发现和预告不太一致请不要在意。


第一篇:爱为禁言


阅读提示:
1.本文中的故事开始于2014.12.04
2.人类的一切推理作用,都可以归结为向情感让步——by帕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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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名词介绍:
夜行者:译自Nightwalker,名义上保护人类不被邪物吞噬的人们。
邪物:译自Evilthing,世俗眼中以捕食人类为生的妖魔鬼怪。
异能:译自Dynaspir,夜行者和邪物所拥有的超自然能力。
自然种:译自Natural Born,指代天生拥有异能的夜行者或邪物。
异变种:译自Mutant Born,指代后天觉醒异能的夜行者或邪物。
监察会:原名席兹(ZIZ),原先为部分夜行者自发聚集起来的团体,改制后成为如今的监察会,负责处理夜行者和普通社会间的各项事务。标志为展翅的飞鹰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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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如其他的死囚,
注定与明媚的天地绝缘,
身上戴镣铐,门上有铁栏。
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的信仰
就在这里受禁,渴望死亡。
——乔治·拜伦,《锡雍的囚徒》

……
…………
我叫山治,29岁,目前是第六小路一家咖啡厅的糕点师。没房没车,自然也没女朋友。曾经的我是个普通人,除了长得帅以外,和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相比没有任何不同。不过既然你注意到我用了‘曾经’这个词,那么你也该猜到我现在变得不那么普通。
两个月前,一场异常强大的台风卷走了我习以为常的生活。我遇到了一些人,经历了一番不提也罢的遭遇。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印堂发黑、满脸煞气的绿发男人,我很可能早跟楼上那位前邻居一样,在无人吊唁的角落里化作一缕亡魂。
你大概觉得我很感激他,我也觉得本该如此。但说实话吧,如果上天愿意赐下一个机会狠狠收拾这混蛋,我一定会欣然表示:放着我来。
没错,你大可以说我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但也改变不了我讨厌他的事实。我能列举出上百条讨厌的理由,却没有一个真的站得住脚。
我讨厌他,也许是因为,他就是他。
……
太快了。
直冲面部的勾拳来势汹汹,金发男人只需一眼就判断清楚。如果不抬臂格挡而是硬吃下这一拳,那么等待他的只有破相半个月的局面。
(这混蛋绝对是故意的。)
作为男人,山治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因此被不少同性污蔑为『臭美』,但那帮注定孤独一生的傻逼懂个屁。换做平时,他肯定优先保护自己英俊帅气的脸。想必对方正是算准了这点,才敢大胆采用如此凶猛但破绽巨大的进攻手段。
(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他冷哼一声,放弃了格挡,反而顺势牵制住进攻者的手臂和衣领。正如预计的那样,拳头来的太快,即使有了闪避的举动,左脸还是挨了个结实。
骨与骨碰撞的瞬间,耳畔仿若春雷乍响,爆炸引起的白光几乎刺瞎双眼,他只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蹭得窜上脑部,四肢因贫血而颤抖。如果不是紧捏着对方衣领的双手,估计他早被掀翻在地了。
妈的。山治咬着口腔里的软肉,顶着疼痛硬是扭身把对手甩了出去。也许是自己的行动有些出乎预料吧,对方在被抛起的刹那便停止了行动,全无反抗地被砸翻在地。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压制住对手,宣告这场战斗的胜利。
直到这时,面部才传来痛到发麻的火辣,他吸了口凉气,感觉自己半边脸都肿了,满口的血腥味也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被咬的。不过这些都先放放,眼下最重要的是——
“我赢了。”
被压制住的对手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着一头罕见的绿发,脸还算耐看,就是表情太过冷漠,不太像人类,更类似于某种长于猎杀的野兽。明明这家伙此刻处在下风却依旧面不改色,反倒冷冷地抬了抬下巴,黑色的瞳仁里写满了讥诮。
山治下意识地伸手在颈部一抹,立刻感到被手指触碰过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刺痛,再看向手掌,果然指尖上留下了一道模糊的血痕。
与此同时,野兽伸出藏在身后的手掌,小巧的爪刀在掌中寒光闪烁。
(我操!)
山治跳起来大骂:“你他妈作弊!说好不用武器的?!”
对方也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把可爱而锋利的凶器在指间转了两转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也讲过不要用摔投技。如果我是敌人,你早死了。”
男人声音波澜不惊,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死亡』一词在他口中总显得格外有分量。
山治不甘心地捂住脸:“少狡辩,你不过是不甘心认输而已!”
“输?”男人汗水都没流一滴的面庞细微地侧开,眼角的余光轻飘飘地掠过对面鼻青脸肿眼角挂血的‘赢家’,“说得好像你有资格与我论胜负似的,天才。”
质问与咆哮如同咽喉间滚动的炙热煤炭,然而山治最终还是把它们都艰难地咽了下去。
“滚!”
“哼。”
这个讨厌鬼全名罗罗诺亚·世界第一混蛋·索隆,是他写作『导师』念作『你他妈怎么还不去死』的存在。山治深以为,打从自己被娜美的糖衣炮弹骗上了草帽这艘贼船,生活变得越发操蛋的主要原因便是眼前这位——
妈的,这王八蛋每天的必修课就是『吃饭睡觉揍山治』,他能有好日子过吗?
(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迟早整死你个臭傻逼。)
可惜索隆完全察觉不到这冲天的怨念,正皱着眉头瞧自己的手,指节上因撞击留下的红印残余不退,显示出刚才那一拳头力道之猛。他小孩儿似的朝红印吹了两下——让某个直接用脸接拳的人表示心情十分复杂——然后拎起自己的背包走到门口,跟外头什么人说了几句话,把门一甩就走了。


从头到尾,连个眼角都懒得施舍给依然站立在房间里的对手。
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山治缓缓呼出一口气。
说起来,他和索隆之间过去的确有些渊源——不好而且比较尴尬的那种,如果可以他不想回忆——在没加入草帽以前,他曾设想过假如他们再相遇会是怎样的场面。虽然早知道场面不会太好看,却也没想到会变得这么难看。
索隆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不爱说话,可一开口就能把人活活气死;他常年扑克脸,可一旦有表情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山治讨厌他的冷漠、傲慢、粗鲁及不可理喻,但更讨厌他身上那种漩涡般的吸引力,仿佛一杯下了毒的蜜酒,明知会致命还是忍不住一饮而尽。
(不讨人喜欢却又令人难忘,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
脸上的伤口一片火辣辣,光是裸露在空气中皮肤就有种被针扎的错觉。他小心地伸出手指轻点了两下,结果疼得自己直打哆嗦——可恶,又打我脸。山治愤愤不平地断定,小人!绝对是嫉妒我长得比他帅!——拾起丢在角落里的大衣和围巾,他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找乔巴要点快速消肿止痛的灵药。
“你小子挺有种的。”在门关上的一刻,他听到身旁粗声粗气的调侃,“要知道没多少人敢跟他正面对抗。即使是练习,那家伙下手可从来没个轻重。”
山治斜眼瞥了身边的壮汉一眼——两米多高的个子,一身横肉硬的像铁板。远看似金刚,近看似变形金刚,总之就是没个人样。再加上那标志性的飞机头,除了弗兰奇还会有谁。
(怎么还没人以妨碍市容市貌把他带走啊。警察都他妈是干什么吃的?)
弗兰奇是草帽后勤里的一员,训练室的维护和管理归他管。山治和他说不上熟稔,只知道是个豪爽但有奇怪癖好的汉子,比索隆好相处的多。
“那是因为夜行者里没种的太多。”山治嘲讽道,“再说他有什么厉害的,你看看我,至今都还没被打死不是?”
“哈哈哈,那可能是你运气好,没叫老虎一爪子撕烂了喉咙。说实话大爷我挺佩服你,我本来赌你熬不过一个月。”
(屁,你明明赌的是一个星期,赌注还是当着我面下的。)
山治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给自己点上支烟,烟盒递给弗兰奇的时候被拒绝了。
“我以为SWAT不收烟鬼。”
“我以为你知道我早不干了。”他吐出一个烟圈,“废话少说,找我有事?”
“娜美约你训练完到Going Merry见面。”
“然后?”
“没,她就告诉我这些。”弗兰奇挥了挥手把人从训练室门前挤开,“消息收到了就快滚吧,大爷我还得检修成天被你俩破坏得乱七八糟的训练室。”
“谢了。”山治把烟灰抖落在电梯门旁边的垃圾桶里。出于好奇,他忽然转身冲着屋子里的人喊道:“嘿!弗兰奇。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叫他老虎?”
弗兰奇从门后面冒出脑袋,推起自己的墨镜,露出下面那对疑惑的小圆眼睛:“要不然呢?”
“比如说——”他脑子灵光一闪,“狮子?”
修理工大汉沉默地打量着他,半晌后放下墨镜,笑出了声。
“你小子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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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ing Merry位于第六小路的末端,总共三层的楼房,底层是开店的酒屋,楼上的两层都是住宅。由于地理位置不佳,客流量少得可怜,但娜美仍旧我行我素地干着自己赔本的买卖——上什么酒、做什么菜、何时开张等等,整个经营完全仰仗老板娘的心情,做生意做得这么任性的山治真是头回见。
(白瞎了那么高级的厨房放着积灰,真心疼。难怪一点生意都没有。)
果不其然,今天的Going Merry依旧门可罗雀。当他拉开木门时,诺大的酒屋里就两人,其中一人还是老板娘,她正边擦着手中的酒杯,边与唯一的客人聊着天,听到开门的声响,两人同时望向了门口。
端坐在吧台旁的黑发美人展露出一贯的优雅微笑,轻轻举杯致意:“好久不见,山治先生。”
妮可·罗宾,这是个山治永远铭记在心的名字。
罗宾是那种能让所有男人一眼难忘的女人,高雅,神秘,充满知性气息,像塞壬的歌声一样富有魔性的魅力。与情爱无关,男人会无法抗拒的被她吸引,但只要大脑还没被下半身完全控制的,就不会轻易试图与这样的女人发展出更深刻的关系。
因为像罗宾这样的女人,到这个岁数还没有男友,用脚趾头想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和弗兰奇一样,罗宾同样负责草帽的后勤工作,在中央大厦工作。她是一名精神分析师,直到现在山治还每周要固定会见对方一次。
“罗宾小姐、娜美小姐,两位晚上好啊。”
山治打了声招呼,顺手把冷空气隔绝在木门口。与罗宾相隔一个空位的高脚凳有些歪斜。吧台上摊着一张纸条,被水渍打湿的字迹模糊不清。他走近了想看个清楚,纸条却被娜美一把抓起,在手心里揉了揉,不知道塞去了哪里。
“嘿——天啊,山治!”老板娘一抬头,被对面木乃伊吓了一跳,“你的脸……”
此刻山治大半张脸都被绷带缠绕,只有唯一的蓝眼珠侥幸逃得生机,窝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不安——这种经典好莱坞式的包扎手法一看便出自某托尼托尼氏,大半夜走在路上,若不能吓尿两三个路人就算不及格,还得重新再扎。
“哦,这个啊。”木乃伊狰狞一笑,“多谢娜美小姐关心,不碍事。”
老板娘和唯一的客人对视一眼,耸耸肩,没再多问。
毕竟自打第一次训练索隆把山治摁在墙上揍到抠都抠不下来以后,这俩人势同水火的敌对关系便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实。如果哪天听到其中一个失手干掉了另外一个——死亡意味上的——也丝毫不让人觉得意外。
不过在最初的惊吓过过去后,随着时间推移娜美也渐渐放下心来。毕竟闹了这么久都还没闹出人命,说明他们敌对归敌对,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程度,充其量就是全身外伤性骨折加肺部大出血的程度嘛。
只要没彻底断气,乔巴就能抢救回来,反正不用付医药费,她还乐得看戏呢。
娜美忍不住打趣:“你这样子我还以为又到万圣节了呢。”
“哼,娜美小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trick or treat!”
晃了晃手中盛满只剩一半酒水的瓶子,老板娘用那种安慰小孩子的语气诱哄道:“抱歉哦,糖果暂时没有了。能拿波摩凑合一下吗?拜托啦。”
“哎…可是未成年人禁止饮酒呢。”
“你丫都过了买酒要出示身份证的年纪了好么?!”
“谁说的,在下可是永远青春靓丽的21。”
一偏头闪过迎面而来的手刀,山治笑嘻嘻地抄过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表面淡开柔和的波纹,还没有碰触到唇边,浓烈的香气便已扑面而来。几口辛辣发甜的酒液滑入喉道,不多会儿便驱逐了残余在体内的寒气。
娜美收回打空的手掌,忿忿地把酒瓶子一戳,从桌子底下拿出个四方的纸盒子,黑洞洞的圆口不怀好意地瞄准了又溜回座位的男人,没好气地命令道:“过来,伸手,掏。”
瞧着掌心里对折的小纸片,山治一头雾水:“这是?”
“圣诞派对啊。”装满纸片的盒子像沙锤似的被娜美摇的哗啦作响,“就是神秘圣诞老人*啦。这不是圣诞节快到了嘛,你给你那张卡片上的人准备一份礼物,然后在平安夜晚的派对上给对方一个惊喜。这可是我们的传统了呢,喏,你看那边——”(Secret Santa:一种流行的圣诞节趣味活动,有许多的衍生玩法。核心是参与者秘密为他人准备礼物,因为不知道送礼的人是谁,有时候也会收到莫名其妙的东西。)
指尖指向酒屋的角落,那里摆着的圣诞树还没有开始装饰,但庞大的枝干早已昭显出当它彻底完成时将会是何等的恢宏壮观,无论哪个爱闹腾的年轻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座圣诞树的诱惑的。
(圣诞派对吗…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庆祝过圣诞节了。)
男人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感到多少兴奋。他既非虔诚的信徒,也无与之共度节日的人。圣诞节顶多给了自己一个大快朵颐的理由,可惜近几年囊中羞涩,连这最后的理由都不复存在了。
不过山治仍一脸认真地聆听着老板娘讲述她宏伟的计划,因为娜美是个美女,而对于美女他向来都是千依百顺、任劳任怨的:“好啊,听上去真不错。不知道娜美小姐你需要帮手么?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千万不必客气。毕竟这种集体活动,身为事务所的一员尽点微薄之力是理所当然的。”
“还是山治会说话。如果其他人都能像你这样体贴不知道能节省我多少开销。”
(哈哈…我就知道你只是想要免费奴隶工对吧……)
“能为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
不知道这句话触动了哪里的开关,一直安静围观的罗宾忽然上身前倾,手指在吧台上轻轻敲击三声:“娜美,该说正事了。”
原本还笑眯眯的老板娘顿时垮下了肩膀:“呃…我还是觉得不太好。反正那两个地方那么近,顺路多跑一趟又能怎样……”
“但现在没更好的办法,况且上头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不是吗?”
娜美嘟着嘴,小小声嘀咕了句:“…所以才不好嘛。”
山治的目光快速地在两位女士之间打了个来回:“两位有话不妨直说。”
女士们对视一眼,沉默数秒后,罗宾道:“让我来说明吧。”见娜美没异议,她才轻柔地开口,“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监察会从警局接过一份案子,由于案件恰好与我们事务所有些渊源,于是决定把它转给我们,不过……”
“人手不足?”
罗宾点头。草帽规模太小,整个事务所上下加起来还不到10人,本身有实力和时间出外勤的人员就少得可怜,又不巧赶上路飞家中有事不在,不人手不足才怪呢。
(哼,为Ladies解决烦恼,是男人上刀山下火海都应该统统不在话下!)
“能说下具体情况么。”
听到这里,一直低着头的娜美终于叹了口气。她朝同伴施了个眼色,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吧台,空留两人单独对谈。
“本月初一位监察会成员死于生前入住的酒店。尸体被发现时全身赤裸躺在浴缸内,尸检判定为触电致死。死亡现场没有发现搏斗痕迹,也没有遗书。按警察方面的意思是准备以意外结案。”
“准备?说明他们已有处理思路了啊。”山治坐正身子,似乎开始有点兴趣了,“我记得监察会的规矩向来是不主动介入普通社会事务的,为什么这回一反常态?”
“因为尸体检查出对VCC*有反应,明显超过正常死亡的异能残量。” (VCC:Vegapunk-Clown Counter的缩写,为一种专门探测超自然力量强度的计数仪器,此处捏他盖革-米勒计数器。)
“原来如此。有外来的超自然痕迹,难怪要复查呢。现场如何?”
“很干净,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十分符合警方的判断。”
山治皱起眉头,还是有点纳闷介入的理由,但也没去细想,反正自己一个打工仔,一切服从指挥呗,“死者情报能说下么?”
“具体细节只有你确定接受任务后,我才能告知你。”
“哎,这可真伤我心。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罗宾小姐你还不了解我吗?”山治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打算接受,就算把案子摆在我眼前,我也理都不理的啊。",罗宾没接话,只是含蓄地微笑。于是山治极为戏剧化地单手覆盖住心口,用朗诵腔庄重地宣了个誓,然后像孩子似的笑了,“怎样?现在可以了吧。”
对这玩闹般的态度罗宾竟然还十分配合,她说了句“当然。”,然后从身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准备已久的档案袋,“不过我想让自己看会方便许多。”
(唉,本来还想多聊聊的。难得这么好的机会,这样不就一点情调都没了嘛。)
大失所望的山治瘪着嘴拿起档案袋,棕色的牛皮带的封口已被打开,能直接取出把整理好的文档。他快速翻看了一遍,果然上头提供的信息和细节远比罗宾所告知的要更多。
(死者叫…贝里古德——『Verygood』?就算是起假名也没带这么随便的吧!)
人物档案中的男人虎背熊腰,身形庞大,个头竟比弗兰奇还要大上一圈,一身肌肉虬结堪比肉山大魔王。照片中的他正对着镜头笑,可惜对着那张阴沉凶悍的疤脸,实在让人感觉不出半点善意。
贝里古德是位军人,一零年因为不明原因退役。往后数年深受PTSD、神经官能症和麻醉品滥用障碍的折磨,没有工作也从未试图寻找工作,政府发放的救济金大半被他捐赠给了当地酒吧和非法商贩,换来了一长串的药物滥用史和两次急性乙醇中毒的住院记录。
心理康复的屁话帮不了他,酒精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任谁都不会怀疑,只要他一日还活着,这份蔚为壮观的记录便还会继续延长下去。
(神经官能症…这可是妥妥的神经病啊,百分百不掺水。)
心里大概有数后山治又往后翻了几页,发现人物档案后附着几张由监察会提供,不为广罗大众所知的特别信息:
贝里古德是个后天觉醒的异变种*,拥有一个与他本人形象极为不符的异能,名为『昨日重现』(Yesterday once more)——能在电子器械上还原以他为中心方圆五米范围内过去的影像,用来追踪侦查实在再好用不过。(Mutant Born,见前文注解)
想象一下吧,你随手丢个纸团在地上,他拿手机拍一会儿就能知道你刚才拿这张纸巾干了些什么。如此简单实用,丁点隐私不留,简直狗仔队必备。
(呜哇,拥有这样的能力要是能溜进女生闺房岂不是超令人…超令人唾弃啊!没错,简直太无耻了!)
山治不着调地瞎想着,把文档全收回了档案袋,剩下的回家后当作睡前读物慢慢看也不迟。然后他又问:“罗宾小姐,你之前说这任务与我们事务所有点渊源,此话从何谈起?”
“你知道布鲁克先生么?”
“嗯,事务所的顾问吧。”
布鲁克是个挺神秘的家伙,自从加入草帽以来山治还没见过对方。听说是个早已退休的老前辈,为了贪图清静常年定居在别的城市。平日里从不插手夜行者的活动,也不与任何人往来,所谓‘顾问’完全是挂名,令山治一度怀疑他是娜美编造出来向监察会骗经费的虚构人物。
(原来那家伙竟不是都市传说,而是真人啊。)
“贝里古德生前最后会见的人,就是布鲁克先生。”
山治刚准备说什么,手掌却碰到了一旁的牛皮纸袋。被打开过的档案封口、桌面上打湿的纸条、进门时歪斜的酒吧椅、还有短暂逗留的背影……一瞬间各种不相干的碎片被拼接到了一起,构成了完整的画面,让他的心顿时一沉,像是掉进了胃里,有点酸,又有点疼。
罗宾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仍在冷静地解释:“…布鲁克先生为人和善,向来风评极佳,监察会本身曾受惠于他,所以这次调查的人选不太好安排。”
“但他是草帽的顾问,我们才最不合适吧。”
“恰恰相反,他一年前才加入。真论起交情反倒我们和他最浅。”
“既然如此索隆应该比我更合适,不是吗?我听说他曾师从布鲁克先生,难道他对这个案件一点兴趣都没有?”
(最好别是我想的那样,虽然我无论如何都会尽力而为,但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你想的没错,索隆曾是我们的首选。”罗宾维持着她那让人看不透又不会觉得被冒犯的笑容,“不过他拒绝了,并推荐了你。”
“哈?”山治一愣,语气有些微酸,“哼…他竟然有脑考虑到避嫌,我还以为他只会蛮干呢。”
“那倒不是。据他的原话——无意冒犯——【我没空。反正不是有只闲得长毛的猕猴桃么,让他去好了】。”
(我了个去谁他妈闲得长毛了啊?那是自然体态好吗?!身为男人没有腿毛我都没嫌弃你娘娘腔你丫竟然敢在女士面前中伤我!还骂我是猕猴桃你他妈见过哥这么英俊帅气的猕猴桃——等等,话好像有些不对——靠!卑鄙无耻!!)
山治气得当场跳脚,要不是碍于还有美女在场,他恨不得立马抄起威士忌酒瓶冲到那个混蛋家里砸烂那张三分蔑视七分冷漠的臭脸。
罗宾摇晃着手中酒杯,看上去十分闲适,等对面终于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才温和地开口:“其实我个人很认同他的看法——不,山治先生。不是猕猴桃的事情,请把酒瓶放下来好吗?——我认为你的确比索隆更适合接受这份任务。”
“…因为旁观者清吗?”
“不,因为虎父无犬子。”罗宾微微一笑,笑得男人遍体生寒,“山治先生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事迹在我们这边也是闻名遐迩。我想这也许是监察会决定把任务交给你的理由吧。”
酒吧里突然寂静了,金发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安地沉默,他的目光凝聚在波荡的琥珀色酒液良久,不知道独自沉思些什么,然而再抬起头来时,那只蔚蓝的眼睛里只剩下了玩世不恭的笑意。
“真难得,我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过他了…不过罗宾小姐,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离开SWAT的原因,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别抱太大期望比较好。我和我老爸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没关系,我愿意坚持原本的看法。”
随你便了。他想,一口饮尽了所剩不多的酒液,杯子落在吧台上碰出透彻的声响:“好吧。总之这件事就交给我。我——”
话还酝酿在喉中,二楼骤然炸开一声尖叫。男人神色一凛,直接翻过吧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酒吧里侧通往二楼的楼梯处。
“娜美小姐!”“娜美?”
二楼静悄悄的,就在他犹豫是否该冲上去的时候,老板娘抢眼的橙发才从一扇敞开的房门里晃悠悠地探了出来。她趴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朝着楼梯口比了个手势,过了好久才抱着个盒子走下来。
“没、我没事…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嘶……”
娜美让罗宾接过手中的物品,又拒绝了山治的搀扶,然后把自己扔进沙发椅里头,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可恶!千万别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在我房子里乱丢东西,否则我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她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山治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但哆嗦过后又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反正十有八九最后的肇事者都是路飞那死猴子啦,像那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早死早投胎算了,下辈子好好做人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等腹部的疼痛稍缓之后,老板娘对着那个造成间接伤害的盒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罗宾瞧着她情绪化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方正木盒推到了山治的面前。
木盒顶的中央印着一枚似鹰展翅的鸟型纹章,是监察会的标志。盒子一打开,最抢眼的便是摆在中央的银灰色左轮,Manurhin-73。在男人吃惊的注视下,娜美嘟着嘴把头扭到一旁:“有什么办法!谁叫这里就我一个管事的。总不能真等你出事再操心吧。”
“谢谢,麻烦你了。”
“你要想真谢我,就别跟那两个蠢货一样瞎闹。体谅体谅成天给你们擦屁股的我呀。知不知道善后有多麻烦?要烧多少钱?!”她呲着牙警告,让人毫不怀疑最后那几个字绝对是发自肺腑的真实想法。
(爱财如命的娜美小姐也好可爱啊。)
“放心吧。”啪咔一声转轮卡回枪体,“我有分寸的。”
“你最好是啦。”
罗宾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两人,等他们说完后,才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张质朴的名片,用指尖夹着递了过去。山治接过名片,上头孤零零的印着布鲁克的名字和一小行地址。
是北方的城市。
男人卷曲的眉角翘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北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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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思危 | 2015-11-11 04: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paragraph]翌日清晨,山治坐上了前往爱尔马鲁的火车。
自从他搬到第六小路以来,这是两年来第一次重返北方,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去拜访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火车咔嚓咔嚓有节奏的唱着歌,在广袤的大地上奔跑。暗黄的土地连绵不绝,青灰色的山丘奔腾起伏,落光了树叶的灌丛像条没褪干净皮的蛇,与火车并驾齐驱的前行,灰蒙蒙的玻璃窗外的风景几乎一成不变,那丑陋的模样似乎无时无刻不近在眼前,可每当想看个仔细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捕捉不到。
因为太快了,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用,想抓住的东西就消失不见了。
(科技令世界变小了,再正确不过。)
在这样的速度下再远的距离也都将变得不算太远,火车很快就抵达了终点站。
山治并不是一个喜欢外出的人,出于工作需要,以前有幸路过爱尔马鲁几次,但从来没有为它停留过,更何况在这个寒冷的时节,一出站台就能感受到那种席卷而来的森森凉意,令他忍不住拉高了衣领好挡住那股恼人的风。
好冷。他想他不会喜欢这座城市。
所幸他的最终目的地也不是爱尔马鲁,而是它旁边的小城拿哈那。转了趟火车,又在路上颠簸了一段时间,终于在傍晚之前赶到了名片上的地址所在。
他立刻就被入眼的景象彻底震住了。
眼前是一栋双层的临海别墅,花园铁门上的门锁早已不翼而飞,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疏于打理,青色的蔓藤植物几乎覆盖了原本淳朴明亮的黄墙红瓦,拐角细微处被顽强的根茎撑得早已皲裂,露出了皮表之下暗色的砖块,硬是将舒适和煦的地中海风格披上了一层荒凉的外衣。
山治仰望着它,感受不到丝毫人烟气息,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寂寥与衰亡,像是目睹着一位步入迟暮的老人疲惫地坐在那里,毫无反抗地等待最终一刻的来临。
这可和想象中太不一样。早在踏上这趟旅途之前,他就从乌索普口中得知这位顾问先生出身名门,家境殷实,是草帽中少有的有钱人之一。年轻时唯一的正经工作就是周游世界,热衷于满世界寻找、发掘并培养有潜力和天赋的年轻夜行者。
这样一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我曾四海为家,因为四海都有我的家』的壕,和眼前的别墅岂止是不配,简直就是辣酱搭舒芙蕾一样的不配!
(说好的家境殷实呢?这种房子也会有人敢住?该不会罗宾小姐给我的名片地址打错了吧。总有种进去就会被某个眼睛全黑的白脸小男孩钻进被窝啊……)
山治打了个哆嗦,连忙驱赶走脑海中的画面。他站在铁栅栏外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将手指探向了门口的门铃键。
(妈的,老子连鬼都上过,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在这个时刻,原本老宅紧闭的大门突然敞开,吓了山治一跳,左手下意识地就搭上了风衣下的左轮。然而那阴气重重地门后并没有出现任何长相非人的生物,正相反,那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
她穿着米白针织毛衣配深色紧身牛仔裤,外面套了件大衣。淡绿微卷的长发垂在肩头,被风一吹全散在背后,乍看之下像是鸟儿舒展的履羽,宛若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山治当场就懵了。
像这样的美女,随便放在哪儿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如果不是眼前的老宅太过鬼气阴森,而女子的表情又太过平静自然,此刻他的第一反应都该是上去搭讪,而不是脑海里奔腾着『一定是我按门铃的姿势不对』的错愕感。
(不对啊我还没按门铃呢。)
看到门口的来人,美女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继而展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她发音清晰,声线镇静,每一个音节都精准的如同用刻度尺标画过似的,听不出任何口音,显然经历过长期的专业训练。
神游天外的山治总算回过神来,他立即正了正衣襟,打起自己人畜无害的招牌笑容。行了个礼,又报上假名,照本宣科地背出早准备好的说辞。
这份说辞由监察会提供,理论上是没问题的,但美女平静的面容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山治不由得捏了把冷汗——毕竟他对布鲁克所知甚少,如果她多询问几句,自己很可能会不小心露馅。
幸好对方只是发了会儿呆,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老师现在住在拿哈那海港医院,不在这里。”美女按了下手中的车钥匙,远处传来门锁开解的声响,“如果尤奇先生你想见他,我可以载你一程。”
“哦!多谢。麻烦你了。”山治乐颠颠地走到街边一台银灰色的轿跑旁,一拉,车门依旧锁死。他疑惑地抬头,恰好看到绿发美女从轿跑边走过,站在了它前面那辆体格庞大风格粗犷的越野车旁。
山治盯着那足有别人两倍大的车轮,静默了两秒,问:“…这是你的车?”
“是啊,怎么了?”美女微微偏头,示意副驾驶位。“上车吧。”
“不。没什么。”山治快步上前,坐进了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朝身旁的女士伸出手:“对了,不知道女士该如何称呼?”
“莫奈。”美女伸出手,随意地摇了下便又重新放回方向盘,钥匙一转,马达就嗡嗡地叫起来了。
“很高兴认识你,莫奈小姐。叫我尤奇就好。”
莫奈淡淡一笑,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不冷不疏显得非常职业。她不怎么热情多话,却不会让人觉得失礼,态度温和疏离,行事干脆利落,典型的冰山美人。
山治必须承认,这很对他的口味。
(关键是长得靓啊!只要长得靓,性格难搞点反倒平添趣味…等等等等,我大老远跑来可不是为了泡妞的,还是先做正事要紧。不过能认识这么美丽的女士跑再远的路都值得啊……)
“恕我冒昧,我听莫奈小姐你称布鲁克先生为老师,你是他的学生么?”
“不,我是他的养女。不过年龄差太大叫父亲很奇怪,干脆叫老师了。”
“诶?我的确听说布鲁克先生有个女儿,刚才见你感觉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就没往这方面想。原来如此,如果是养女的话就说得通了。”
“不是六七十岁的大妈令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怎么会呢,莫奈小姐真爱说笑。说起来我记得你好像常年在外地生活吧,没想到今日竟有幸遇见,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呐。”
“我回来已有几年。”
“是为了照顾布鲁克先生吗?”
“算是吧。他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山治未免话太多,大多数人在这么多问题后也该不耐烦了,但莫奈的脾气却出乎意料的好,一路过来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从始至终,好似一张滴水不进的防御网,反倒让他吃不准对方的弱点在哪里,而进攻无门了。
“所以你现在去医院看望他喽?”
“不,我今晚值班。”
“值班?你在医院工作啊。是医生?”
“药剂师。”
“哇哦,酷。”眼见挖掘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山治终于克制不住本性,“自从见到莫奈小姐你后我心脏就跳得厉害。既然你是药师,不如帮我诊断一下,我这病症该吃什么药?”他眨眨眼,嬉皮笑脸的模样十足十像个登徒浪子。
倒车镜里莫奈的目光如同平湖低掠过的鸥鸟,淡而迅速的飘过,然后绽开了笑颜:“这样啊,那还真是挺严重的呢。您可以试着服用氟哌啶醇*,应该能有效医治您的病症。”(氟哌啶醇:抗精神分裂药,可用于治疗急性思觉失调及其他精神病的狂躁症状。这里因为山治吃过所以知道。)
(靠,这不是绕着弯骂我脑子有病么?!)
若换做个男人敢这么说,山治妥妥要嘴炮回去,不过此时他只是不以为意的笑笑。
太过逆来顺受的人难免容易缺乏思想,过于尖酸刻薄的人又未免有些粗鄙不堪。这隐晦的挖苦不仅没降低莫奈在山治心目中的形象,反倒更令他跃跃欲试,比起之前表现出来的全然温驯,这种被柔软包裹起来的尖锐更讨他欢心。
毕竟,玫瑰总是带刺的香嘛。
(原来你还是有脾气的,不过骂人还这么含蓄,也是可爱。)
既然知道了对方引而不发的不耐烦,山治也不愿不识好歹地继续闲扯。正好车子驶入市区,他便恪守着沉默是金的原则,闭上了嘴,将注意力移向车外的世界。
拿哈那是座依山傍海的城市,在上个世纪初作为北方唯一的对外海港,是整个国家最热闹与繁华的几个城市之一。然而自从爱尔马鲁建立起来之后,北部的经济中心迁移,拿哈那也逐渐从过去的繁忙中退役,享受起了作为城市的退休生活。
如此缓慢悠闲的节奏,与山治居住过的所有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这个自称永远年轻的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困倦的哈欠。
(这种安闲的城市真是让人毫无斗志。)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车忽然在路边停下了。女药师示意着街边的一间小超市:“不好意思,我要去买点东西,劳烦您稍等片刻。”
“没事,你去吧。我等你。”
莫奈走后,山治窝在副驾驶座上百无聊赖地等待,实在闲得慌了便摸出打火机拿在手里转着玩,无需点火,只是单纯听着那恒定的金属盖开合声响就足够陪伴这漫长的等待。
玩火机是他高中时的朋友教他的,芝宝的各种玩法给他们这群没钱又想装逼的少年人提供了恰如其分的舞台。虽然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戒烟了,不过这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在火机叮叮作响的碰撞里山治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张雷霆震怒的脸庞,那让他又害怕又兴奋,像个拔掉飞虫翅膀取乐的孩子,充满了一种报复式的快感。
咽气从通红的眼前飘过,他期待着对方即将来到的任何反应,或打或骂,才好又给自己充足的理由去恨他。然而那个男人——他的父亲——却每一次都只是转身,令所有怒火终结于无言的背影。
彼此除了失望,什么都没留下。
(【虎父无犬子】……真是受够了这句话。)
椅背突然带着依靠着它的男人一起向后倒去,仰躺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的山治把火机重新收好,坚硬的座椅躺着不怎么舒服,狭窄的空间也没法放松地伸直腿,但也总比心烦意乱强的多。
过了大约有几十分钟,莫奈才抱着袋食物从超市走了出来。路过车旁时她敲了敲车窗,车窗摇下后微微一笑:“抱歉,让您久等了。请收下这条巧克力作为我的补偿。”
(这种廉价的流水线产物哪里比得上我自己做的千分之一。)
不过冰山美人难得的和颜悦色,山治享受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得罪人的话。他扫了眼人流不断的小超市,礼貌地接过巧克力:“多谢,毕竟周五嘛。”
莫奈点点头,直径走向越野车的尾箱去放东西,就在车盖扣合的一瞬间,四周往来的行人中突然冲出一对穿着警服的男女,各自持枪对准了坐在车里的金发男人。
年轻的女警察一边厉声命令山治举起双手滚出轿车,一边出示警徽并大声地宣布他因绑架未遂被捕了。她握着枪的手臂紧绷,看上去有些紧张,令正叼着半截巧克力的‘绑架犯先生’十分担心她会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在自己的脑门上开个洞洞出来。
女警又郑重地警告了一遍,从她的表情来看,这多半是最后一遍了。
面对那几乎顶在自己脑门上的手枪,山治只能老实地举起双手。视线在手、胸前的安全带和紧闭的车门之间打了个来回,有些为难地说:“哎,警官女士,这翻滚难度系数有点高啊,要不你先进来帮我解个安全带?”
巡警姑娘顿时涨红了脸,一副恼羞成怒准备暴力执法的模样,幸好陪同的另一位男警察及时制止了这起警务丑闻的发生。他安抚了新人几句,然后才不那么礼貌的命令山治带好脑子,别耍花腔,老实滚下车。
(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活该做一辈子巡警。)
山治哼了一声,不再继续嘚瑟了。他侧过身快速解开安全带,拖拖然地拉开车门,后脚跟还没落地,就被一旁的男警察挂上手铐并摁在前车盖上。这个警察虽然身材有些发福,但动作迅速而熟练,光通过搜检的速度就能证明,多半是个老手。
真倒霉。趴在车盖上的山治十分流氓地想。为什么这两位的角色不能调换一下,要是换成那个认真可爱的新人妹子来检查该多好。
他叹了口气,侧着脸透过前窗玻璃看见警察妹子正在车里翻来倒去的寻找些什么,然后稍微抬眼,借着玻璃的反光瞧见不远处的女药剂师带着她那不符年龄的超然冷静,正仔细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他扭过头,面向对方。
莫奈抻了抻衣领,拉拢了微微敞开的大衣:“枪。”
男人卷曲的眉毛翘起,觉得越发有意思了。
人的注意力无法时刻集中,人的反应也需要时间。他自认为反应已是极快,几乎在看到女药师现身的瞬息就遮住腰间的枪,却还是被她注意到并准确判断出一闪即逝的左轮。
换句话说,就是莫奈的应变比他更快、更强。
只可惜他也不是她想象中的傻瓜。
很快搜完身的男警和检查过一遍轿车的女警凑到一起低声交谈,两人脸上同时浮现出古怪的神情。远处的莫奈捕捉到这个表情,终于收敛起了那面纱般的笑容。
没等警察们再做些什么,山治直接翻了个身,大大方方地坐在车盖上,好似手上根本没有一双冰冷的手铐,晃着腿的模样如同坐在教室课桌上与朋友闲聊的高中生般悠闲。
(此处应有我的BGM响起。)
“嘿,两位尊敬的警官,我想这里肯定有一场误会。证件你们查过了,我可不是什么可疑分子啊,只是顺路和那位美丽的女士一同去拜访一位老先生而已。不信可以打电话确认嘛。毕竟你看,这四周人来人往的的,大晚上我们堵在路中间,影响多不好啊。”
男警察的视线狐疑地打量了满脸无辜的金发男人两眼,虽然这个化妆成木乃伊的家伙怎么看怎么可疑,但他有一件事说的没错,自从警察冲出来之后,四周强势围观的观众越聚越多,已经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拍照了,这样下去影响绝对不会好。
他又瞥了眼手中的证件照——『尤奇』,一个听上去就很讨人厌的名字——然后没好气地问道:“你要拜访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家住哪里?”
“布鲁克。”山治自信满满地回答,“海港医院的布鲁克先生。”
“布鲁…”男警一愣,当场大怒,“原来是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带走带走!”
“诶?什、什么?我……”甚至没来得及辩解,一头雾水的山治便被人二话没说硬塞进警车。在车门关闭前一秒,他听到那个男警义愤填膺地对新人妹子道:“就是这个混蛋抢了老大的案子,害我们被骂,不抓他抓谁——”
(靠!冤枉啊!我也是被逼无奈啊!你们放我出去听我解释好不好?!)
……
一个小时后,重新缠好绷带的山治才终于被警察从小黑屋里放出来。
他接过自己的证件和物品,转身迈出警局大门的时候,莫奈正用野比大雄打量被变成时光机的抽屉的神色打量着越野车,听到声音回头,刚照面便是一句“枪藏哪里了?”
(我上辈子是不是跟你们绿头发的人有仇啊?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仇视我,不是恨不得把我往死里打,就是恨不得把我往局子里关,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哪里招你惹你了呢。)
“莫奈小姐,你应该已经从布鲁克先生口中确认过我的身份了吧。”山治无辜地一摊手,“你不是还要上班,不如我们到医院再说?”
莫奈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坐进了主驾位,再次发动了汽车。车开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开口:“我不是怀疑您,只是怀疑我自己眼花,想确定一下罢了。”
(撒谎。若是怀疑自己,刚才又怎会那么笃定。)
“原来如此。那么我可以放心的告诉你——”山治左手抬起,之前那不翼而飞的银灰色左轮在掌心顽皮的转了一圈,又被重新收回了腰间,“你没看错。”
女药师握住方向盘的双手纹丝不动,好看的金色眼珠却瞪圆了。比起之前一成不变的面具式笑容,山治觉得这种惊愕更可爱,可惜转眼她又迅速恢复了原本的镇定自若。
“看来尤奇先生很会变魔术呢。”
“哪里,不过是些丢人现眼的小把戏罢了。”
莫奈没吭声,山治也不多话,他自己落下车窗,让晚风扑打在脸上。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一个微小的声音:“就算是小把戏,也很了不起。”
这声音太轻,风一吹就散了,车厢里的气氛重新凝结为沉默。
山治偏过头,借着倒车镜观察。女药师如初次见面时那般平静,只是收敛了不真实的笑容,紧抿成一条线的双唇让面部柔和的线条看上去有些严肃。也许是有层眼镜阻隔的缘故吧,让人很难从那流金的双瞳里读出什么情绪,仿佛她的眼睛只是视觉图像的接收器,而不是心灵的窗口。
(…我一个大男人跟女孩子置气什么,也太没风度了。)
心里一动,他忍不住放软了语气:“其实就是动作快而已,你也能做到。你看——”他忽然神色大变指着前方,“小心!”
然而在这个时间往城外跑的人寥寥无几,道路上离他们最近的车辆至少在百米开外,可就在视线偏转的这点功夫里,金发男人已经笑嘻嘻地抬起双手,腰间的枪套又变得空空如也。
莫奈眯起眼睛,目光四下一转,道:“座椅。”
山治耸耸肩,一弯腰把左轮从底座下拾起并收好:“你反应太快,我只来得及把它扔下去。但先前在警察冲过来之前,我可是有很多时间慢慢把枪贴着的蛇型弹簧卡个好位置的。”
“警察来之前?你那个时候就察觉了?”
“没办法,谁叫氟哌啶醇和巧克力一点都不搭。所以当你递给我巧克力的时候,我下意识扫了四周一眼,结果不幸看到混在人群的那两位——这还得多谢我国的警队制服向来酷炫得让人不注意都难呢。”
“呵,见到警察就怀疑是冲自己来的,尤奇先生你的疑心病可真够重。”
(我了个去你个刚见面二话不说就往人脑袋上扣个『绑架罪』屎盆子的人竟然好意思说我疑心重?!这年头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可怕啦,我要是不警惕着点现在说不定还在局子里蹲着呢!)
“…哪里、哪里,承蒙谬赞。”
“您太谦虚了。”
经过这么一段小插曲,原本凝固的气氛终于有些松动了,虽然莫奈还是有些紧绷绷的,但至少肯打开话匣子,让山治暗暗松了口气。
要调查布鲁克,日后肯定少不了要和他的养女接触。鉴于这位女士的前科,他可不想每次见她都那么惶惶不安,时刻担心哪个角落里又猫着几个警察,随时准备冲进来将他就地正法。
那还让他怎么泡、啊不是、怎么好好工作呀。
如果说沉默是刹车,那闲聊就是油门,踩了油门之后时间过的飞快,原本漫长的沿海公路眨眼即逝,等山治意识到的时候,海港医院已经近在眼前。
他从车上下来,回首眺望过来的方向,漫长的公路被远远甩在身后,公路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山丘,此时夜幕尚未深沉,华灯已然初上,山丘被一片闪烁的光点点缀,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株株浑圆可爱的圣诞树,让人思念起温暖的家。
“尤奇先生,走了。”
“哦,来了。”
山治最后又看了一眼圣诞树们,转身快步追上不远处的女药师,走向了医院。
……
吧嗒、吧嗒。
皮鞋底在干净的地板上敲打出规律的鼓点,孤单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宅邸寂寞的回响。男人单臂夹着装满食物的纸袋,注视着回响离他远去,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十分钟前,越野车抵达了医院。原本该带他去布鲁克病房的莫奈,刚进门没多久便被同事叫走,只来得及告诉山治病房的楼层数,于是后者只好跟没装任务插件的游戏人物一样,在医院里自力更生的寻找任务目标。
然而布鲁克的病房出乎意料的好找。
电梯门一开,山治顿时明白莫奈没告诉他房号的原因不是因为匆忙,而是因为没必要——对于只有一位入住的楼层,房号几乎毫无意义。刚走出电梯,咨询台的女护士便站起来向他鞠躬,露出了酒店前台的招待性笑容。
(住院都能住出总统套房的水平,真他喵有钱任性。)
这里,就是拿哈那海港医院闻名遐迩的海景病房。全方位为病人提供最优质的护理,最贴心的服务,以及最高昂的账单。确保每个病人都能『从今天起做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他们的承诺。
当然,山治无法得知这种奢华是否真的能让人幸福,但他相信,住这里的人肯定比楼下好几个共享一间病房的人们,看上去幸福。
确定过身份之后,如同私人管家一般的女护士引着山治走进了最右手边的病房。或许将其称之为‘房间’实在过于贬低了,瞧瞧那些价格不菲的装修,这分明是一间高档的私人公寓。而那些大块头的医疗设备仿佛也不过是有点特别的家具,恰如其分地与整间房屋融为一体,看上去毫不突兀。
(难得乌索普没有吹水啊,这老头的确是个有钱人。)
山治停在了一扇大木门前,按照护士小姐的说法,门后面是会客厅,布鲁克就在里头等他。他在门板上轻轻敲击了三声,过了好久里头才传来一声模糊的“请进”。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会客厅十分宽敞,地板全是由实心木板拼接而成;电子壁炉孜孜不倦地释放着自己的光和热;两侧塞满各种书籍的书柜几乎顶到天花板,直对着宽敞的曲面阳台,透过巨大落地窗可以将整片北海尽收眼底。传说中的顾问先生就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见他进来了,才缓缓站起。
布鲁克有着一张典型的雅利安人面孔: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皮肤白皙。被皱纹分割得七零八落的脸庞依稀还能看到点年轻时的影子。他个子很高,却十分消瘦,让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把干巴巴的骨头。不过除此之外,山治很难在他身上看到疾病和年岁留下的任何痕迹。
他面带微笑,精神饱满,甚至没有穿病号该穿的病服,像个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四五十年代的老绅士,穿着一身朴素的衬衫马甲,拿自己的爆炸头当软呢帽,行了个标准的脱帽礼,露出了假发下的不毛之地。
卧槽。这是山治脑海里唯一剩下的念头。
“呦嚯嚯嚯~~~百闻不如一见,阁下一定是娜美口中的山治先生啦。在下是死都不会放弃爆炸头的布鲁克。”老头子心满意足的重新安置好假发,以一种不似他这个年纪的轻快语气说道。
“呃,您是…布鲁克生、不、先生…草、草帽的顾问?”
他保守估计自己的舌头至少打了十个结。
“没错,我就是布鲁克,而布鲁克嘛——呦嚯嚯嚯,就是我!山治先生,咖啡还是红茶?我这里有很不错的牛奶,加入茶中味道好棒好棒的呦。”
“咖、咖啡不加糖…谢谢。”
山治僵硬地在沙发上坐下,望着茶水间里准备咖啡的瘦高背影,脑子一片空白。
在他之前的想象中,布鲁克应当是位严谨肃穆,仪态端庄的老派绅士。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教养出索隆那样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性子,见到莫奈之后更加深了这种想法,可此刻他瞧着端着茶壶蹦蹦跳跳返回的老头,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他喵的就叫物极必反啊!)
除了这幅夸张到不明所以的造型之外,布鲁克无疑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老头。
他的身上有着一种年轻人般无忧无虑的气质,时刻感染着四周。白色眉峰之下欢快的眼睛,不像大多数老年人那样浑浊,倒仿佛六七月份晴空万里下的爱琴海,荡漾着一片透彻心扉的蓝。常人的笑容总是开始于嘴唇,而布鲁克的笑容却开始于眼睛,被这样一双带笑的眼睛注视着,任谁的心都忍不住放晴了。
(真像传闻说的,是个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人。)
“呦嚯嚯~~~抱歉、抱歉…我跟莫奈讲过会有个帅气的金发小哥来登门拜访,哪儿能想到等来的却是个绷带怪客呀,这可不能怪她呦。”
“好吧,怪我咯。”山治忍不住扯了下脸上的绷带“乔巴说必须要绑三天才能康复。”
“哎呀,要三天呀,看来伤势还挺严重的。”
(那当然,也不看看揍我的人是谁,伤势不重就有鬼了。)
山治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明明隔着几层纱布,好似还是被看出了内心所想,布鲁克竟难得像个长辈一样,和颜悦色地安慰道:“别担心,山治先生。你瞧,索隆以前从不救人的,却偏偏救了你——”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在诉说一个不能声张的小秘密,“说明你在他心中一定十分特别。”
(特别…特别个蛋啊!我看他会这么做纯粹就是为了把我当免费沙袋打吧!这种‘特别’谁想要谁拿走好不好?!)
男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闭口不接这个话题,直接把瓷杯放回原处。杯底碰到茶几发出的微弱轻响,如同红绿灯一样发出了某种明确的信号,让老人收敛了笑容。
“哎呀?难道咖啡不合山治先生的口味?”
“当然不是。不过我大老远的跑来叨扰您,总不能光为了骗吃骗喝吧?”山治打开手提行李包,取出一份牛皮纸档案,"不知道您对『贝里古德』这个名字还有印象吗?”
布鲁克神色坦然地回答:“当然。我上周才见过呢。报纸上刊登了他的死讯,警察也为此找过我两次。我听说他是意外死亡,不过既然山治先生你会来这儿——”他眨了眨眼,“说明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对吧?”
“是的。既然您已明白我此行的目的,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么说吧,监察会从贝里古德的尸体上检测出了超量的VCC,而您作为死者生前最后会见的人,是我的首要调查对象,如有冒犯还望见谅。”
“我明白。拿哈那这城市不大,常驻夜行者更只有我一人,无论贝里古德先生死前有没有和我碰面,我都应当配合调查的。”
“您能理解实在太好了。”山治把档案袋里的文档全放在桌面上,“监察会给我的所有资料都在这里,您感兴趣可以翻翻看。”
布鲁克只是略有好奇地略扫了一眼封面:“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是不合适,不过我又不是警察了,懒得讲究那么多规矩。我把这些东西给您看,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不仅是调查与被调查的关系,更是一个事务所的同伴,多少应彼此信任。如果我的坦诚能换来您的一点坦诚,那便是我的极大幸运,反倒还赚了呢。”
“…呦嚯嚯,你这人真有趣。”眼中细微的惊诧消失了,布鲁克又恢复了原本的温和从容,“你都这样说了,我要是再闪烁其词,便是我气量太小。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感谢您的配合。”山治取出录音笔,“那么就先从最后那次会面开始吧。”
“唔…让我想想,那是上个星期日的事情了。”
布鲁克眯起眼睛,陷入了回忆之中。
……
戴眼镜的侍者第三次从桌子边经过,又一次两手空空。这个有着一头卷发的年轻人眼睛里展现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漠然,漫无目的的行走只是为了消遣,因为站立不动的时候时间会过得更加漫长,布鲁克注意到他又不自觉地扯了下衬衣的袖口,衣衫上的褶皱被瞬间抻平,但手一松开后很快又扭出新的折痕。
他显然是个刚离开学校不久的学生,还没习惯穿戴拘束地过日子,化纤衬衫便宜归便宜,出了汗黏在身上可绝对称不上舒服。右手袖口上沾了点没洗干净的油,而且少了一个固定用的纽扣——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一样,不是个细致的人。
他又哒哒哒地走了回来。
毕竟咖啡厅里客人只有一个糟老头子,肯定觉得很无聊吧。布鲁克想,然后察觉到自己同样的无聊。桌子前的红茶早已凉透,浮着层石油般的色泽,让人更不想动它。
这杯茶是出于礼貌才点的,只抿过一口,他不喜欢量产茶包的味道。
布鲁克从口袋里掏出怀表,黄铜色的金属壳被擦得铮亮,上好发条后的指针规律地跳动着,他很喜欢把它贴近耳朵,感受着那咔哒咔哒的声响,仿佛在聆听着一颗鲜活有力的心脏。
金属中潜藏着沉默的灵魂。他忽然想到,它们的跃动比我有力的多。表盘上的两根指针分别落在八和三上,意味着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已过去了十五分钟,但是——抬头扫了眼咖啡厅的门口——等待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今天下午,他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贝里古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一听到他那磨砂纸般的声音,布鲁克的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一张阴郁、冰凉、如岩石般坚硬的脸庞,光看着就让人觉得硌手,但他眼睛里却始终徘徊着一种截然相反的,狂迷、偏执、放纵的情绪,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吸过毒的棕熊。
只需一眼,他便明白他们不会处得来。
【你晚上几点有空?我需要和你谈谈,单独的。】贝里古德用一贯阴沉的语调,粗声粗气地说。或许有点过于阴沉了,带着点含糊不清的鼻音,像是喉咙里含着口痰——然后他咳嗽了几声,原来是真的有痰。
【今天?恐怕不行。】虽然一把年龄还被后辈呼来喝去有些不爽,但布鲁克还是维持着应有的礼貌,不温不火地拒绝,【我今晚已经和人有约了。如果你有什么事,不妨明天——】
【不!必须今天!】也许才察觉到自己言行的不当,贝里古德收敛了暴躁,压低的声音中传达出几分焦虑,【这非常紧急,事关重大,等不得。我没法再等了…你晚上有什么约?】
【晚餐。】
【晚餐?】贝里古德古怪地笑了一声,充满了讥讽的味道,【那就晚餐后我到医院等你。我必须要今天见到你,必须。】
【…算了。还是我去找你吧。】布鲁克说,他不希望上次发生在医院的事情又要重演,【正好餐厅也在中心区,离酒店还近些,省得你大晚上跑一趟。】他预计了下时间,【八点,如何?晚上八点我们在酒店楼下的咖啡厅见面。】
【我不认为公共场合会是个好选择。】
【至少先碰头,才能再说其他。】
【好。】
然而现在已经八点十五、不,十七了,除了那位卷发的侍者小哥,咖啡厅没有任何其他人影。布鲁克收起了怀表,他厌烦了等待,尤其是没有目的的等待。
难道我的时间就不值钱吗?让你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浪费?
他拎起挂在桌边的手杖,决定不再继续傻等下去。离开咖啡厅的时候他瞥见侍者小哥终于松了口气似的走到自己坐过的位置,收走了那无人问津的饮品他解脱了,可我还没有。布鲁克边快步走向酒店前台,边胡乱地想着上午撂下电话前贝里古德说过的话。事关重大?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我的睡眠要紧,睡得太晚,明天会很难受。
在请求前台服务生帮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暗自捏紧了手杖,如果贝里古德不能给自己的迟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非得用手杖狠狠抽他不可。
迟到。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迟到。
因为世界是不会等你的,你永远都不知道将为这一时的疏忽而错过什么。
两通电话过去,始终无人接听。前台的小姑娘露出一副抱歉表情,眼神却很不以为然,倒为自己三番四次打电话的请求感到有些不耐烦。可能客人不在,或是没听到。她说,带有推卸麻烦的意味。要不您自己上去看看吧,房号413,不远,出电梯门左拐便是。
于是他就自己坐电梯上来了。
酒店内部的装修刚翻新过,两侧走廊贴上了鲜亮的反光纸,灯一开让整条走廊都显得亮堂堂的,看着十分气派,险些闪花了他的眼。
也不知道设计者是怎么想的——多半是错误地理解了后现代风格的含义——用大片的碎玻璃在墙上铺陈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抽象花纹,在吊灯的照耀下,保证每个迈出电梯的人都能第一时间享受到这超凡脱俗的视觉冲击。
这种设计还敢沿用至今,多半是出自老板之手了。
布鲁克揉了揉眼睛,费了半天劲才从那一大片色彩斑斓的玻璃片中找到了房间指示牌——前台小姑娘说的基本没错,413的确不远,出电梯左拐直走到尽头再右拐,临近消防逃生门的房间便是。消防门没关严实,他记得从这边一路下去正好就是路边的停车场。
偏僻是偏僻了点,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逃跑倒是很方便。
布鲁克收回视线,反正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现在他只关心一件事。
贝里古德为什么还没现身?
他又查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八点半了,被白白浪费了半小时让他心情很不好,途中有很多次他都想撒手离去,但那一声【事关重大】又让他停留至今——万一真的是很紧急的事情呢?万一他又因贪图个人的方便而犯下大错呢?他不想再冒险了。
只是随着等待时间的延长,留下的意志也越来越淡薄,天性中的自私重新占据了上风——电话也打了,门也敲了,怎么都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似的等在别人门口——他控制不住地这样想,我这个没几天可活的人还关心那么多干嘛?即使是人命关天的事情,现在的我又能做些什么?
最终,他被自己说服了。
然而就在准备离开的那一刻,紧闭的大门却姗姗来迟地开启。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出乎布鲁克的意料,吓得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直到瞧见门里人的面孔才略微放松。
贝里古德还是那么阴沉,也许是感冒的缘故,那石头般的脸庞看着虚弱了许多,倒像是一把枯萎的稻草。他穿着浴袍,双眼惺忪,面带疲惫,如果不是留着军人式平头,对方此时的头发肯定和外表一样乱糟糟。
【你刚起床?】
他听到自己用不可置信的声音发问。当我在楼下苦等的时候,他在睡觉。这个念头像只发狂的苍蝇在脑内横冲直闯,可布鲁克却惊异地发现自己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愤怒,甚至连声音都异常的平静。
只有握着手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而已。
贝里古德没有说话,只是无言瞪着眼,显得十分迷惑困窘。
他听见自己又问:【为什么?】
这头手足无措的棕熊总算有了反应,懦懦地搔了搔脑袋,给出了一个愚蠢到家的解释——他搞错了时间。
“什么?”山治忍不住出声打断,“不好意思…搞错时间?他搞笑啊!”
“对。因为换冬令时要后调一小时,他没注意到手机已自动调过,结果在冬令时的基础上又多调了一小时。所以当我们认为是八点的时候,在他手机上显示的却是七点,还以为离约定的时候早着呢。”
山治简直无语了。
当时布鲁克的情况也是差不多,直到那个傻大个终于反应过来两人站在门口说话不是个事儿请他进屋的时候,他的思维仍停留在这个愚蠢的失误上,脑袋里乱哄哄地不知道该自认倒霉地苦笑几声,还是勃然大怒地指着对方的鼻子痛斥蠢货。
最后他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让对方有话直说。
今晚已荒废了太多的时间,他累了。
也许是自知理亏,这回贝里古德老实了许多,他一边不受控制地在房间里徘徊,一边拘谨地搓了搓手,犹豫良久才终于道:【我找到它了…他们说的没错,它的确是存在的…您也知道我的情况…不管监察会怎么说,我自己清楚我是没救了的,吃什么药都没用…谁来都没办法,除了它…只有它…我需要…必须……】
一谈到自己他顿时没了之前底气十足的模样,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断断续续叫人好不明白,脸上呈现出一派焦灼执迷的神色,显然是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布鲁克瞥了眼桌子上的药瓶,【今晚吃药了吗?】
【不!你没听我说吗?这些!所有这些药!它们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他们一直在骗我…他们用这些药骗我!让我以为症状减轻了,其实却越来越糟!】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贝里古德突然失控地大声咆哮,一把将药瓶全扫到了地上,等见到药片洒出来后又慌慌张张地趴在地上逐一捡起。
他还在嘟囔抱怨着些什么,但老人没有再听了。
【骗没骗人另说,至少它们能保证我们之间的正常交流。】
布鲁克看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男人,觉得可怜却不同情。他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要紧事。这并非责怪,不如说是感慨——自我中心乃人之常情,我不也是如此吗?自私是最本性的罪,在我们血脉中流淌,没人有资格先拿石头打他。
所以他转过头不愿去看男人的狼狈相,因为不想借由这居高临下的视角在心中滋生出虚幻的优越感,目光落在房间尽头的窗户,他想看看窗外的风景,可惜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盯着上头的花纹发呆。
那螺旋上升的形状像是生物书本上的基因图,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结论——因为人的基因是螺旋状的,所以人的命运也是螺旋状的,而无数螺旋状的命运汇聚在一起,构筑了螺旋状的历史。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直到贝里古德终于再次抬起头,他才把目光移回来:【我不明白你执意要见我的理由。我说过了,连监察会都没办法的事情,我又能有什么能耐呢。】
【不,他们不行,但您可以做到。】突然之间贝里古德像是恢复了理智,又口齿清晰了,【我了解过,您能听到一些特别的声音,对么?他们说现在监察会里很多人就是您凭着这些声音才发掘出来的,对么?而您又退休了,我真找不出更完美的人选,只有您能够帮我。只有您。】他反复强调,像是把所有的重心都压在了这最后的稻草。
但我不是你的稻草,我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布鲁克想。我帮不了你,也不可能帮你。不过话不能这样说,于是他反问:【你要做的事情,监察会知道吗?】
原本还在侃侃而谈的贝里古德瞬间化作了一块沉默的顽石。
果然如此。他摇了摇头:【非常抱歉,像你说的,我已退休。这件事实在爱莫能助。我劝你还是走监察会的路子。别再自己一个人胡来。】
【他们怎能相信!】贝里古德怒吼,【为什么?为什么都这样了你还要站在他们那边?!】他的脸因愤怒和失望扭曲成一团,像只吃不到肉而狂吠的沙皮狗,引人发笑。
他肯定气坏了,铁锤般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反复数次,举棋不定。他一定想掐死我。布鲁克冷眼判断。凭他的力气,捏碎我的颈骨跟捏碎通心粉一样轻而易举。
但他不怕他,因为他早已看穿眼前这个身强体壮的大块头只是徒具其表的空架子,再震耳欲聋的咆哮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过是为了掩饰毫无意志与勇气的内心。
果然,贝里古德只是说:【…他们说你为人善良,值得信赖,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
刚说完监察会不能相信,又拿他们的话当标准,这也变得太快了吧。布鲁克无奈地想,对于无法沟通的对象他不准备浪费口舌,只想着早早回家睡觉。他站在门口,望着屋里怒容满面心有不甘的男人,留下最后一句的忠告:【我的善良是我的自由,不是让你利用的工具。贝里古德先生。】
他微微颔首,作为道别:【因为我并不欠你。】
言尽于此,无需再谈。
“……之后我回了医院。直到第二天警察找上门来问话,才得知他在我走后没多久便出事了。”
布鲁克长呼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后眉目间显现出几分疲惫,他小口小口地呷着红茶,趁着山治皱眉思索的时候享受一番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茶杯遮住了略带打探的目光,布鲁克不动声色地观察,在心中独自揣摩推测。关于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听过不少传闻,也颇感兴趣——
弗兰奇说他异能弱到闻所未闻,却敢天天跟索隆死磕到底;娜美说他明明信奉享乐主义,却偏偏成天自找麻烦;罗宾说他头脑灵活善于应变,却容易感情过剩冲动行事;乌索普说他将异性捧为天神,却把同性视作粪土……截然相反的评论勾勒出了一个矛盾又有趣的模糊轮廓,但这都不是他最关心的部分。
他最关心的,是他是否值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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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思危 | 2015-11-11 04: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paragraph]……
山治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不好意思,布鲁克先生。您知道我是个新人,对很多事还不够了解,如果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还请您不吝指出。”他言辞十分谦逊,姿态放得也低,不像个占据主动的调查员,倒像个虚心请教的学生,甚至还特意拿出了纸笔,让人很难有理由拒绝这样诚恳的要求。
布鲁克也不能,他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山治便继续道:“刚才您和贝里古德最后的那番谈话,如果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是贝里古德他听说拿哈那有种邪物能治好他的病,便大老远地跑来请您帮忙,不过他的行为没得到监察会的许可,是不合规矩的,所以您拒绝了他。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故,您毫无头绪。对吗?”
“嗯。整体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么关于邪物之说,您有什么看法?我记得您说过自己能听到一些特别的声音吧,在拿哈那这么多年您可曾听到过什么奇异的声音?”
布鲁克摇摇头:“说来惭愧,我没法给出肯定的答复。这一点要从我的能力机制说起,我的异能叫『如是我言』(What’d I Say),能让我听到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听上去挺厉害的吧?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跟个移动VCC差不多。”
山治边记录边琢磨着听到的名字。异能之名全凭个人喜好,有些能体现能力的特质,有些则压根不着边际,有些则干脆啥都没取——比如说他自己——而『如是我言』这个名字,显然是第二种,除了体现布鲁克个人喜好之外,推测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您过谦了,人和机器怎能等同。”他瞥了眼本子,“探测范围有多大?”
“我的能力依赖于我的听力范围,耳朵听不到的,我便不知道。”布鲁克伸出枯槁干瘪的手指点了点耳朵,笑容里包含几分自嘲,“对于整座城市来说,这点范围未免太微不足道。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在海港医院——我的活动范围内——我没听到过任何可疑的声音。至于拿哈那其他的地方有没有邪物,恕我无法断言。”
“那您都能听到些什么声音呢?”
“C’est toi pour moi,  moi pour toi*”布鲁克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在对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以一种闲适自信的姿势倚靠着扶手椅,“这就是我现在听到的——歌声,各种各样的——万物的心灵在我耳中总以歌声的形式呈现,而这首歌……”他闭上眼,像是沉浸于虚空中那不存在的歌,“…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歌词大意:这是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出自法国香颂<玫瑰人生>。演唱者伊迪丝·琵雅芙。)
然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和蔼:“你会拥有这样的歌声,倒是很出乎意料呢。”
山治有些拘谨地笑笑,心里却很失望。
(就这样而已?怎么感觉比我还没用啊,充其量不过是个免充电自带蓝牙MP3嘛,而且还是没法自行选歌的那种。大晚上如果窗边路过个品味超凡脱俗的神经病,放声高歌一曲狐狸叫,简直他喵的要疯啊。)
“你在想,真是个没用的能力啊,对吗?”
山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连忙咳嗽了几声顺顺气,看着眼前笑眯眯的老头子,尴尬极了:“不,怎么可…好吧。的确是有点。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歌声忽然降调了。音量未变,但降调了,说明你的情绪转向低落——哦?现在出现了点杂音,不是很响——是因为被我说破心思而尴尬吗?”布鲁克瞧着满脸通红的男人,一边笑一边用手捂住耳朵揶揄道,“呦嚯嚯~~~好啦好啦。放松点,山治先生。放松,别破坏了那美妙的歌声。况且我耳朵要是被吵聋了,你可得负责呦。”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您饶了我吧。”
“那作为道歉,就让我看看你的异能吧。”布鲁克不容拒绝地说,“我其实很好奇,唱出这样一首歌的你会拥有怎样的异能呢。”他的语速很快,几乎脱口而出,显然这想法在心中徘徊已久了,“能满足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吗?”
(我了个去,你说了那么多,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挖坑等我跳啊!)
“呃…我看没这个必要吧…我异能很烂,根本没什么值得——”
“唉~~~嘴巴上说着‘我错了’,其实山治先生心里还是很不以为然的嘛?”
老人单手托腮,故作黯然神伤,可惜他根本没试图掩饰自己偷笑的眼角,摆明了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山治心里骂了句‘老狐狸’,突然想起对方的能力下意识又是一慌,好在布鲁克仍自顾自地忙着演戏,似乎没察觉到被骂,让后者总算松了口气。
(难怪索隆不愿意过来呢。态度那么坚决,肯定小时候没少被人坑着玩儿!)
然而无论心里怎么想,事已至此山治别无选择,只能点头同意。他放下了纸笔,暂停了录音,才无奈地将左手摊开在空中:“唉,总之…总之希望您不要失望。”
随着伸手的动作,男人白皙的手背上浮现出一条毛细血管粗细的青线,青线绕指而生,逐渐长成手指粗细的荆条,枝叶伸展花苞绽放,最终于指间盛开出一朵鲜红如血的玫瑰。玫瑰依照命令在指间娇柔的翻转,如同情人间的嬉戏。
对于自己这个能力,山治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坑爹!
不是他对玫瑰有偏见——其实他在园艺方面还算小有心得——但他堂堂山治可是个男人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骨髓到灵魂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爷们儿!如此爷们儿的他怎么能天天和如此娘们儿的玫瑰花凑一块儿?
(自古以来跟玫瑰扯得上关系的男人不是基佬就是娘炮。老子可能是这种人吗?可能吗?!开什么国际玩笑!)
罗宾说过,夜行者能把自己不可视的心灵化成某种具体的事物,理论上小到一朵玫瑰,大到一个世界都属于其能力范畴。所以按照她的理论,山治会变出玫瑰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他的内心就灿烂的跟朵花儿一样。
这他妈的还让他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啊?!
于是山治从此彻底断绝了在任何同行面前展露能力的念头。
好在布鲁克没有流露出任何嘲笑的意思,反倒看得津津有味,那对雪白的眉毛好奇地竖了起来,好似想要站的高点儿瞧得更清楚些,他见状便把玫瑰摘下,随手放在茶几上。
“嗯?没了?”
“嗯,没了。”
山治也不失望,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报过期望。
布鲁克取走玫瑰拿在手中玩把,那玫瑰看上去就跟普通玫瑰别无二致,花朵在指下微微的颤抖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花瓣柔软如绸,茎刺却坚硬如铁。然后他把花朵随手插在一个空玻璃杯里,玫瑰沿着杯口晃荡了几下,看上去有些孤苦伶仃。
“这么漂亮的玫瑰,只有一朵未免可惜。”
“您要是喜欢,我再多搞点出来,又不是什么难事。”
山治耸耸肩,扯了几张纸巾在掌心里搓揉了一阵,再次张开双手时掌心里蜷缩着一捧青涩的花苞,等他把花苞们放入玻璃杯时,已有花朵开始逐一绽放,不消片刻原本空荡的玻璃杯便层层叠叠的垒满了娇艳欲滴的鲜花。
“呦嚯嚯~~跟变魔术似的呢。”
“是啊。等以后我混不下去了,会考虑凭它们到街头卖艺赚点饭钱的。”山治拍拍手掌,打开录音笔继续之前的话题。布鲁克没再提其他要求,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桌子上的玫瑰丛,便把目光移回到前者身上,神情似乎一成未变,依旧那么亲切和蔼,但细细看去,才能察觉那碧波荡漾的湛蓝下面,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只是这个眼神,正在启动录音笔的男人并没有看到。
“好,我们继续吧…请问您以前和死者见过面吗?”
“没有,从未有过。我只见过贝里古德先生两次。第一次是11月26号,周三。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那天莫奈休假,我们原计划那天一起出去吃晚餐的。但他连电话都没打便突然自己闯上门来,我毫无准备,又没法将他拒之门外。总之……”布鲁克脸上浮现出苦恼的表情,或许是出于对死者最后的尊重,他没有把内心的不满显形于色,“总之,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甚愉快。”
山治想起报告上的照片,贝里古德对着镜头咧开嘴笑的模样,看上去阴郁、顽固又不怀好意——那不是一张聪明人的脸,甚至都称不上机灵。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对方一根筋办事的脑回路,不懂得委婉,也不懂得妥协,如果再加上一点自我中心,那最后会造成的画面也可想而知了。
(一个有能力解决问题,却不会处理问题的人。)
“这么说来,30号晚上和您一起共进晚餐的人也是莫奈小姐了?”
“没错。明明推迟了计划结果又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的运气不好。”
“那莫奈小姐晚餐后是否还和您在一起?”
“她开车送我去了酒店,然后在街角的酒吧等我——你知道,中心区离医院还是有点距离的,大晚上也不容易打到车。那酒吧是年轻人的聚集地,有电视有啤酒有年轻男女,足够打发整晚的时光。”
“她怎么不和您一起到咖啡厅坐坐呢?”
“是我要求她别跟来的。毕竟按照原计划,贝里古德先生会下来见我。因为周三的事,莫奈对他非常反感,而当她对某种事物非常反感的时候就会非常的…富有攻击性。你看,没必要把本就不愉快的事变得更不愉快,对么?”布鲁克叹了口气,“另外我也有私心。因为这是夜行者的事务,我不希望她接触太多。知道得越少,越好。”
“为什么?”
“因为她只是个普通人,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友善。当然,由于我的缘故,她无可避免地接触过不少这方面的信息,但在可控范围内,我希望她能尽可能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乱七八糟?真是个不中听的评价啊。”山治眯起眼睛,“似乎您对夜行者们颇有意见?我听说您曾帮助过很多人,尤其是监察会。我还以为您很支持他们呢。”
“呦嚯嚯~~~我帮助人只是因为人们需要帮助,与我是否认同监察会可是两码事。”布鲁克伸出手指晃了晃,“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不怎么欣赏监察会,特别是萨卡斯基上台后——理念不合。你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一些做法手段…我看不惯又管不着,所以干脆远离中央,就是希望能过几年清净日子。”
“但您避世也避得太彻底了吧。不露面也不联络,若非借着这次机会见到了真人,我还一直以为您是个虚构人物呢。”
布鲁克似乎很喜欢这个被当成虚构人物的说法,乐呵呵地笑了好久,才捂着肚子道:“哎呀,这可错怪我了。我才没有断绝往来呢。我有手机,只是不常用。我更喜欢那些过时的联络方式。”他做了个书写的动作,“你们年轻人的新玩意儿我用不来,打电话呢我耳朵不好又老是听不清,还是书信更习惯。”他有点得意、有点狡黠地眨眨眼,“当然啦,这得是对自己书法文笔非常自信的人才敢使用的方法。”
“先生,您这是偏见。”
“呦嚯嚯~~~如果你见了我收到过的那些信件,肯定就会认同我的评判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语调放轻柔了,充满了怀念的味道,“书信更好,真的,有保留的价值。每当我拿起信纸重新阅读的时候,仿佛都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写信者的模样…也许『字如其人』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呢。”
“其实我觉得视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又快捷。”
“你不明白。越是触手可及,越是不加珍惜。书信传达虽缓慢,却能让我保留一种持续的期待和珍惜,这可比几分钟无关痛痒的面对面有意思多了。况且……”布鲁克摇摇头,唇角泄露出了点嫌弃的味道,“看到真人会扫兴很多。”
(这才是重点吧!说了一大堆不就是担心颜值不够幻想破灭吗?!我说呢,字迹和颜值之间能有什么直接联系。弗兰奇字写的比索隆漂亮,也没见他长的比索隆好看啊!)
虽然索隆的字迹山治只见识过一次——准确来讲,是四个字母外加一横杠——但已经足够气势万钧地深刻在心底,时不时在夜深难眠时蹦出来吓他个半死,间接导致了他现晚上睡觉还要留盏小灯的好习惯。
总之,心理阴影面积无限大。
一想到那血淋淋的四个大字,男人下意识地又是一哆嗦,他刚准备喝口咖啡压压惊,却发现不知何时杯子早已空空如也。布鲁克注意到了,询问了句是否还要续杯。出于礼貌山治本想回绝,但对方已经直接指出了茶水间的位置,于是他只好歉意地笑笑,端着瓷杯走向了房间的另一侧。
(没办法,我穷嘛。这么贵的咖啡豆平日根本喝不起。)
茶水间位于会客厅的角落,各种器皿茶具一应俱全,所有东西都跟有强迫症似的被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没费他多少工夫便找到了咖啡豆。咖啡研磨机所在的位置离门挺近,摇动把手研磨时恰好能看到阳台外的景象。
此刻外头已完全黑了,世界被一片相似的暗所连接,万物被卷裹在一张巨大的幕布之中,难分你我。在那幕布背后是灯火通明的拿哈那,城市黑色的剪影衬托着星罗棋布的灯火,一时间天与海与大地同时浮现了三条璀璨的银河,如同幕布上三条斑斓的光带。
一条来自自然的馈赠,一条来自人类的创造,还有一条什么都不是,只是虚幻的倒影。
会客厅的老人背对阳台,似乎灿烂星河对他毫无吸引力,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什么物体。山治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好一会儿,发现那似乎是个老式的怀表,黄铜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布鲁克看得那样出神,橘黄色的落地灯光将他模糊成一片暧昧不清的阴影。阴影中的他此刻才终于显现出几分符合年岁的神态,身型因疲惫而佝偻,目光因追忆而凝固,像是一棵被压弯了腰的老树,坚韧却苍凉。
那背影让山治极为难受,他快步走过去,轻声道:“布鲁克先生?”
但老人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凝视着手中的怀表,直到被人轻碰了一下肩膀,才如大梦初醒般猛地抬头,手里下意识扣上表盘,脸上堆挤出一个匆忙的微笑:“…啊呀!你回来啦,动作这么快,看来是熟练工嘛。”
“咖啡有助于我精神集中。”山治重新坐下,“您看什么呢那么入迷,我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呦嚯嚯~~~没什么,一些小玩意儿。我喜欢收集精巧的手工制品,有人便送了我这个。”布鲁克掏出怀表晃了晃,又迅速收了回去,“山治先生,你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虽然和你聊天很愉快,但我…唔…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呢。”
“还差最后一点。我想向您确认一下26号那天的情况,麻烦您了。”
“没什么麻烦的。呦嚯嚯,你太客气啦。”
布鲁克咯咯地笑了笑,似乎这么正儿八经的说话腔调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确有些疲惫了,这次回答的都非常言简意赅,而山治始终安静地仔细聆听,偶尔才出声询问两句。在这样高效率的交流下,没过一会儿他便把记事本合上,同时关掉了录音,再一次向老人致谢:“这就是全部了,感谢您的配合。”
“呦嚯嚯,都说没必要这么客气呀,搞得我都不太好意思了呢。”
“您是长辈,又帮了我很大的忙,这都是应该的。”
“哎,要是我认识的那几个小子能有你一半的礼貌就好了。”布鲁克用不那么认真的语气抱怨道,“一个两个成天大呼小叫的不说,还老是对我的爆炸头指指点点,说什么【没品】啦、【丢人】啦、【赶快扔掉】啦…真是的,一群小屁孩懂什么啦。爆炸头可是男人的浪漫啊,你说是吧。”
(我倒是很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
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的山治只能胡乱地点点头,赶忙转移了话题:“对了,您知道娜美小姐要在平安夜准备举行圣诞派对吧。”他本来想试问对方会不会带莫奈一起参加,不过想到布鲁克对于夜行者的态度,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出口。
“呦嚯嚯~~当然了。这可算是草帽的传统了吧——啊,虽然我加入只有一年,还轮不到我说传统——娜美很善于张罗这些事儿,听说每年都很热闹呢。山治先生,这回你要给谁准备礼物?”
“乌索普。”山治想到了桌面上那张被打湿的纸条,“您呢?”
“我?”布鲁克一愣,摇了摇头,“不,没有人。我不参加。”
这回轮到山治愣住了:“诶?…啊!难道是身体的缘故没法出远门吗?如果是这样,我想和娜美小姐说声,也许我们大家可以过来陪您啊。”
“不,你不明白。…这不是能不能参加的问题,而是有谁参加的问题…难得一年一次的聚会,我不想打扰了大家的兴致。”
布鲁克的话没头没脑的,山治刚想追问,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他惊异地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连话都结巴了:“…是、是因为索隆……?”
虽然他曾听娜美说过,事务所里除了路飞就索隆从来没联系过布鲁克,不过路飞是因为文盲,而索隆…他原本以为索隆只是因为太忙,没时间罢了,却未想过这避而不见是一种刻意的冷落。
(这才是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的原因吗?)
“算是吧。”布鲁克捏紧了十指,声音轻的像喃喃自语,“我曾对不起他,所以我猜他大概不会想见我…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真的。我虽然想念,不过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那反倒让我害怕……哎呀,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不会。”山治说,“这一点都不可笑。”
因为他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面对着一个人,却像是面对着所有自己曾犯下的过错。愧疚和自责在心灵中疯长,如同砖墙上泛滥的爬山虎,有太多的地方需要补偿,但留下的只有夜风拂过的空洞回响。
布鲁克垂着眼帘,嘴角还挂着笑,但那笑容是苦涩的笑,是寂寞的笑,是追悔莫及的笑,那张苍老的脸上的每一道弯曲的皱纹里都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落魄。
这笑容像是一个诅咒,直到与布鲁克道别后还冤魂不散地缠绕在山治的心头。倒车镜里的海港医院越来越小,最终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轮廓,那影子让他想到了星河灿烂下的弯曲背影,想到了那空无一人的寂静长廊,想到了那荒芜丛生的废弃黄墙。
最后让他想到了自己。
他掏出火机,磨砂金属壳上倒映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竟分辨不清那人到底是谁。
“先生,车上禁止吸烟。”
的士司机冷冰冰的提醒将山治拉回现实,他小声咕哝一句,攥着火机将脑袋靠上冰冷的车窗,闭上眼睛试图将一切遗忘。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的士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山治选择的酒店正是贝里古德入住的那间,当地警察把案子转交给监察会之后便撤掉了封锁,房间早已被打扫完重新开放入住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间房。
倒不是他对死过人的房间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偏好,他需要检验,而没有搜查令的他只能通过这种办法才能进入现场。
(就是登记入住时被前台妹子当变态看的眼神好打击人啊。)
房门号413,房间内部的装修标准的如同样板房,一进门右手衣柜左手洗手间,往里走中央摆着张双人床。大片玻璃拼合而成的窗户上挂着厚实的窗帘,遮住了窗外所有的风光,窗帘上绘着金白两色的螺旋花纹,乍眼看上去倒真有点DNA的味道。
山治把手提行李直接甩上行李架,然后拉开窗帘,用手拍了拍窗户,玻璃很结实,四周全被封死在墙上,玻璃胶上的霉点证明它们有些年头了,不是新换的,窗帘一拉上,连光都透不过来.
他转过头,又看向门——这间酒店使用的是智能门锁系统,门锁与中央系统相连,进出次数及对应时间全都自动记录在案,他记得报告中提到了,自从布鲁克离开后,413号门再也没有开启过。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对凡人而言的密室。
“啊…好麻烦。”山治呈大字型向后倒去,背脊被床铺接住的一瞬间,疲惫像海绵一样被挤了出来。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他伸手拨开床头柜上的电源,只留下一盏壁灯。
布鲁克所描绘草图基本和现场一致,细节和站位都没有明显的矛盾,少许的细微差异反倒显得更为真实可信,让他只能从别的方面想办法着手。本来警方报告应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参考,不过由于对方准备以意外结案,发送的报告十分简略,能提供的帮助有限不说,得出的结论也异常的坑爹。
(什么叫『因泡澡时边玩手机边充电而触电身亡』啊,你他妈逗我呢?!写出这种东西的人脑子该有多大的坑啊!有时间折腾我倒不如先去电击治疗下你的智商吧!)
当初他躺在床上看资料,读到这一句时差点没把嘴里的咖啡喷一床单。看到这句结论,他便明白后面的东西基本上都不用看了,反正全是废话的玩意儿,看它作甚?有这个闲工夫不如让他在网上搜索点种子,至少还有益身心健康呢!
普通人无法观察到邪物,自然他们能推测出的东西也十分有限——同样的事件,由于视角的差异,信息量的缺失,甚至立场上的偏差,最终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论。拿哈那警方的确能够帮到他,但不是这份单薄的报告,而是他们对于现场的全部调查资料。
说到报告,山治才记起来自己还有事没做完,他重新翻身下床,打开行李取出放在最上面的档案夹,看也没看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它没用了,这份档案是为布鲁克特别准备的,挖好了满地的坑就等着人跳呢
(结果人家老头子根本没上当…算了,反正本来我也没完全指望着这玩意儿。)
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手指在键盘上动了动,按下通话键。
手机里传来规律性的鸣音,山治一边歪头夹着手机等待电话接通,一边拎着玻璃杯走进洗手间,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水服下两片药丸。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发现本该扭紧的水龙头还往下滴着水,水滴落在金属边缘上,发出连续的嘀嗒声。
“嗯?没关牢?”他又用力拧紧了几下,毫无用处,“坏了?”
就在这时,鸣音终于姗姗来迟的结束了。
“喂?这里是Going Merry。”
“乌索普,是我。娜美小姐在吗,我找她有点事。”
话筒刚落入娜美手中,她立刻单刀直入地问:“情况如何?”
山治立刻把会面的内容简单总结复述了一遍,娜美沉默了片刻,有些犹疑地开口:“我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啊。证词和警方提供的证据都合得上啊,对不?”
“是这样没错,不过要说布鲁克完全没问题可能还言之过早。你回想一下他们对话的内容,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了,我觉得都很正常啊。”
山治察觉到她有点抵触情绪,立刻换了个说法:“这么说吧——娜美小姐如果有人在你数钱的时候跑来打搅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让他滚蛋。”
“那如果是不能滚的人呢?”
“我会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对。我们假设贝里古德是为了寻求帮助才特意来到拿哈那的,那他为什么不在11月26号的第一次直接提出请求,而非要平白拖四天到11月30号的第二次会面?”
“也许是因为他想先自己找找邪物的线索啊。”
“不太可能,根据警方提供的情报,贝里古德26号17:20抵达车站,18:00刚过就到了医院。针对性这么强的行动,却在见到布鲁克后避而不谈他的目的?这不合理。而且布鲁克说他的迟到是由于手机时间晚点了一小时,那么火车呢?难道他预订的火车也恰恰同天同时同样晚点一小时吗?”
“好啦。你不必解释了,我懂了。”娜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被说服了还是放弃了反驳,“直接说你下一步的打算吧。”
“我打算从邪物查起。413号房我看了,只有邪物能摸进来。再加上贝里古德的目的…对了,娜美小姐,拿哈那近几年内有任何邪物的传闻或者消息吗?”
“唔…我记忆中是没有的。你等下。”他听到老板娘呼喊乌索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声响起,“不,完全没有。年末还没出来,但年中的巡检结果拿哈那又是绿标*。”(绿标:监察会对各地区的安全评级,由安全到危险分为绿黄橙红黑五个级别。)
山治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那布鲁克他有仇家么?”
“仇、仇家?”娜美一愣,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问吓住了,“不不不不这不可能。山治,布鲁克人很好。而且他的好是那种让人没法挑出错的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的确,总有人不喜欢他,但要说到寻仇?那根本是另一个次元的事情。况且…啊,该怎么说呢…有群麻烦的家伙…哎,总之别说仇家,连找事儿的都没有。”她支支吾吾,越说越虚,到后来声音几乎完全听不见了。
“好吧,我大致明白了。”
山治靠着洗手台的边缘,边翻看记事本上的速记,边在脑内把各种资讯整合在一起,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想法。但想法归想法,必须要经过证实才有意义,而要证实凭手头上现有的资料是远远不够的。
(啧,凭夜行者的行事尿性,要找个证据跟旱地挖蚯蚓沙漠养泥鳅一样难。)
他皱着眉想了想,向对方报出了一长串的资料名称。
“诶?这么多?!”
“是啊…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自己最清楚,要全部搞到手这些指名的资料有多么麻烦——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还这样依赖别人的力量,饶是厚脸皮如山治也不禁有些羞赧——然而老板娘只在开头惊叹了一句,之后不仅一口答应,还保证给她一天时间就能准备好,这过于爽快的态度不禁令他又是受宠若惊,又是忧心忡忡。
(这么大的工作量要在一天内弄完会不会太伤身体了啊,没想到娜美小姐竟然愿意为我这么拼,甚至连美容觉都不睡了…呜,太感动了!感动的都快要哭出来了!娜美小姐你简直就是我的——)
“没事儿,反正都是乌索普干活,我只要搞定授权就好啦。”
(…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梦醒的太快,让人不知所措。
山治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在他还在哼唧哼唧为自己碎裂满地的小心脏黯然神伤之时,老板娘又在那堆玻璃渣渣上跺了一脚:“哎,我听罗宾说你刚进入拿哈那就被警察抓走了?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明明什么都没干,让我怎么解释——难不成说『因为乔巴把我包扎的太可疑了被一个剽悍妹子怒送警局结果被警察发现我是抢了他们老大案子害他们过得水深火热的混蛋于是被假公济私地关起来了』吗?)
“没事…误会、误会而已。”他干咳两声,刚准备兑付过去,脑筋一转忽然想到了个馊主意,“喔!说起来,我想起一件事——听说那个原本负责我这案子的探长对本案那叫个念念不忘啊,我琢磨着能不能请他帮我个忙?毕竟娜美小姐你看,我对拿哈那人不生地不熟的,有个对案件比较了解的当地人指导,行事也方便些。”
“唔。你说的挺有道理的,我会跟监察会那边说下。”
(太好了!妈的,竟敢小黑屋哥?看我整不死你。)
偷偷比个胜利的手势,山治心里已经计划好了要怎么折腾那个倒霉蛋,这时电话里传来细微的摩擦声,他猜是娜美将话筒换边的声音:“也挺晚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事了。他本想这么回答,却不知为何,布鲁克那诅咒般的笑容又阴魂不散地浮现脑海,呼吸仿佛卡住在了喉咙,手机嵌进了掌心,他僵硬在原地,嘴巴干渴到发不出一声叹息,直到老板娘的声音又一次的响起,才终于下定决心。
(这不是为了布鲁克,这是为了我自己。)
他张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其实…其实还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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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思危 | 2015-11-11 04:35:41 | 显示全部楼层
[paragraph]老人们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如果相似性证明我们血脉相连,那么对于我父亲和祖父而言,亲子鉴定毫无疑问就是一纸垃圾。因为他们两人简直就像是上帝造人时偷懒,随手用了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无需任何证明,所有紧密的联系早已昭然若揭。
我的祖父是名警察,作为家族事业,父亲不作他想地也成为了一名警察。无论是工作、生活还是别的什么,他事事都要求自己向父辈们看齐,并超越他们的旗帜。就这样怀着为了某个立场奉献毕生的使命感,他最终如愿以偿的成为了一个比祖父更祖父的人。
于是在我年幼的生活中,我总是极难才能见到他,似乎他有着整个世界要去拯救,而没有一点时间陪伴与他相濡以沫的母亲和我。
也许这便是英雄的模样,他们从不儿女情长。
如果相似性证明我们血脉相连,那我一定不是父亲的儿子。因为我们除了样貌,是如此不同。我没有他的那种要誓死捍卫什么的雄心壮志,正义与信仰在我这里也从来不是重要命题。我们流着同样的血,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那些我视若珍宝的东西对他而言如此微不足道,那些我称作梦想的事物在他心中如此不值一提。
我成为不了他,他也不曾理解我,我们只能带给彼此无尽的失望。
而这种失望,在母亲病逝之后,变成了恨。
我始终无法理解他怎能在母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辞而别,任由这个深爱他、照料他、为他奉献了一生的女人在病床上孤单离去。当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的时候,我对他所有的敬爱与崇拜也随着脚步声一同远去了。
我无法原谅他。
我更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相似性证明我们血脉相连——
……
“我操你大爷的!”
平地一声怒喝,言语还是如此粗俗不堪,路上行人纷纷皱眉绕道而行,空留两个大男人立在人行道中间傲然直立,颇有高手风范。
其中的金发男人冷笑一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香烟点上,悠哉呼出一口飘渺的青烟,答曰:“傻逼。”
被称之为‘傻逼’的男子当场勃然大怒,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没收了敌人的烟盒,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回击道:“闭嘴!贱人。”一入手发现盒子轻的怪异,他定睛一瞧,发现里头空空如也,顿时怒上加怒,把烟盒往地上奋力一摔“我早该猜到是你!这么多年还死性不改,看来你的贱真他妈是天生的了。”
(这么多年还记吃不记打,看来你的金鱼脑也真是天生的了。)
话题中的贱人男主角皮笑肉不笑的抽抽嘴角,极为嘚瑟地送去个烟圈:“不~谢~。”
娜美的办事效率那是没话说,刚打完电话,第二天便安排好了一切。不仅按照约定送来了需要的资料,连着那个害他入狱的倒霉蛋也被一起打包送上门。今日到了警局门前一碰头,山治顿时乐了——
什么叫熟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就是了。
眼前这个本应起到楷模作用,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地痞流氓一样满口污言秽语的执法人员,是和他从小不穿同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兼多年校友,迪巴鲁。
当然好兄弟什么都是大人们的看法,在山治眼里,迪巴鲁就是个随叫随到的小马仔,而在迪巴鲁眼里,山治就是那毕生的宿敌,AKA,别人家的孩子。
迪巴鲁比山治大两岁,无论是能力还是相貌都只能用『资质平庸』来形容——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智商与样貌都是比对出来的。但这个小可怜的参照物不幸正是山治,于是打从后者一诞生,迪巴鲁美美的小日子便到了头。至此往后,生活过得那叫个水深火热,对山治恨得那叫个咬牙切齿。
而山治呢,从两岁起便意识到邻居这位看着就傻头傻脑的蠢蛋是个好欺负的,可以视作自己打发时间的好玩具玩伴,并彻底贯彻落实了近整整二十年,有朝一日如果山治要给自己写本自传的话,完全可以自豪的说上一句『我的青春就是玩弄迪巴鲁的青春』。
也不知道谁听上去更可悲一点。
总之直到迪巴鲁毕业后果断申请调去拿哈那干刑侦,而山治则因成绩优秀入了阿尔巴那的SWAT,这对‘好兄弟’才算彻底分开。此刻相隔多年又重逢,两人见面第一件事就是你傻逼来我贱人去的彼此慰问,可见时间丝毫没能磨砺掉他们坚韧又顽强的友谊!
“拿去吧,你个穷酸鬼。”山治从另一边口袋里又掏出烟盒扔了过去“大爷赏你的。”然后果不其然又收获了一枚中指。
“滚。懂不懂什么叫『逢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嘴巴这么欠,迟早被人打死。”迪巴鲁点上烟,又把烟盒丢了回去,这时他才瞧见山治脸上的淤青,顿时笑开了花,“哎呦,果然被揍了吧!哪位英雄好汉干的?这等为民除害的义举我必要当面酬谢!”
“少废话,抓紧时间干活!我可答应过了美丽的女士,要是敢拖我后腿信不信我分分钟弄死你。”
“呦呵,还挺牛气。我说你不是早滚蛋不干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还化名叫什么‘尤奇’?狗日的花样还挺多。”迪巴鲁领路到警局的会议厅,等门一关,他立刻盘问道,“老实交代。你他妈的到底在搞毛?”
“说来话长。”山治直接给自己拉过来屋子里看着最舒服的那张椅子坐下,然后悠哉哉地翘起腿,“不过是闲来无事帮人忙,混口搞饭吃罢了。总之,你只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其他的事情以你的智商我很难跟你解释。”
“这是请人帮忙的态度吗?!”警探大怒,“…你个狗人。随便混口饭吃都能混到我头上,老天的眼睛绝对给屎糊。”
“也许你该考虑一下原因是否出在这大不敬的态度上。”山治讽刺了一句,然后敲了敲办公桌,“快进入正题吧。既然你是负责人,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哼!这还差不多。”
迪巴鲁受用地点点头,一把扯过桌面上的键盘,登陆了警务系统,然后关上了办公室的灯,天花板上的投影仪灯一亮,把电脑上的资料都投射在了正对面的白板上。
山治有些惊讶:“哎呦,考虑的很周到嘛。一看就知道是手下小警员做的吧。”
“闭嘴。”迪巴鲁翻了个白眼,也找了个椅子坐下,手里捏着激光笔晃悠个不停,“死者贝里古德,45岁,白人男性,雨地人士——”
“等等,这些众所周知的资料就跳过,我可不是来听你个公鸭嗓捧读的。”
“我怎么知道你想听什么!”
“直接到案发现场,就从12月1日早上清洁工发现尸体开始吧。”
“你他妈的不是清楚的很么?”迪巴鲁一副眼神死的表情,“还能怎样,那个大妈见门口地毯湿了一片,以为洗手间漏水,结果一开门就看到浴缸里死者死不瞑目的裸体,那个心理冲击就别提了。她的尖叫连过路的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知不知道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劝服她开口的,真是想想都累。”
“我记得贝里古德的尸体很完整啊,又没缺胳膊少腿,怎么会吓成这样。”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重口味?那大妈平日见过最惊悚的画面就是射了一墙的白色污迹——我操,你什么表情啊!这是她的原话好吗?!”
“我觉得她说的那个画面更惊悚些,真的。”山治晃晃脑袋,仿佛试图通过这种办法把脑补出来的画面彻底删除,“除了这位清洁工,还有别人进入现场吗?”
“现在淡季,酒店住客不多,在场的基本都是酒店人员。因为洗手间地上都是水,我们赶到场的时候有个胆子大的正叫人去关了电源,想进去瞧瞧怎么回事。”
“哈,拿哈那警方的办事效率可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你耳聋啊,都说我们赶到场的时候了!再说现场被破坏了又怎样,要知道这年头完好无损的现场比完好无损的处女还他娘的难碰上。”
“噫,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污。”一脸嫌弃的山治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凭你这态度,难怪会写出那种可笑的报告。说真的,迪巴鲁。你怎么混上这个位置的?我告诉你现在交代还来得及,否则坦白从严,抗拒打死。”
“呸,老子奉公职守,刚正不阿,所有程序都是按照标准流程走,有什么可交代的。”迪巴鲁回敬中指一枚,恶声恶气地啐了一口,“我告诉你,像贝里古德这种人我见多了,旧城区大把,即使我闲得蛋疼要伸张正义,也不会是为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等山治回答,他便拿起激光笔,快速跳到了案发现场的照片页面,笔尖的红点在一张显示藏在衣柜里的26寸拉杆行李箱的照片上晃荡:“行李箱是空的,理所当然啦,因为死者全身的家当我单手就能数过来——钱包、酒壶、药盒、手机,还有这个——”红点跳到另外一张,上头是一把压在枕头底下的柯尔特左轮,“4英寸,上满膛,随时准备一发入魂。看到这个配置,你想到什么?”
“谋杀。但对谁?布鲁克?开什么玩笑。”
“是吧。我当时就觉得死者嗑药磕傻了,妈的外头一走廊的监控摄像头,他还是实名登记的入住信息,这家伙真以为自己在房间里杀了人往箱子一塞就能顺利跑掉?谁他妈给他这么大的自信?凭这智商要我说活在世上简直浪费粮食。”
“可我记得布鲁克他30号晚不仅进了贝里古德的房间,最后还平安无事地走出来了啊。”山治顿了顿,“监控,酒店的监控你这里肯定有备份,给我看看。”
“原来你已经见过那老头了,怪不得…”迪巴鲁小声嘟囔着对电脑操作了几下,屏幕上开始播放酒店走廊的监控录像,录像时间显示为事发当晚20:23,画面里正好是停在413号门口的布鲁克,“房间的位置不好,正好处在摄像边缘,将就下吧。”
画面中布鲁克的行动与他所描述的几乎完全一致,他敲了好几次门,却始终没有反应,直到准备离开的时候,大门才忽然打开。由于监视角度缘故,没能拍到屋里人的面孔。门开后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布鲁克才走进屋里。等再一次出来已是20分钟之后,以一场简短的会谈而言足够了。
山治皱起眉头,迪巴鲁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包薯片,一脚跷在会议桌上,咔哧咔哧吃的很是欢快:“酒店已证实当晚413的门锁再没有启动,死者的预计死亡时间为30号晚十点左右,由于泡水可能有2-3个小时的偏差。”
“所以布鲁克离开时贝里古德有可能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在想啥,布鲁克的确有嫌疑,但你也得看人家有没有能力吧——你瞧那半条腿迈进棺材的样子,光爬个楼梯都能累死他;而死者呢是个正值壮年的成年男性,从过军、杀过人、86公斤肉墩一个,别说一个病恹恹的老头子,放我面前我也得怂啊。”
迪巴鲁晃了晃激光笔,屏幕从布鲁克离去的背影跳到了贝里古德的尸体照片。
“死者死于窒息,但没有机械性外伤,病理和毒物分析也没查出什么,所以剩下的结论显而易见——”他指着被泡到浮肿的尸体,“这叫非典型电流斑,在接触电压低,环境潮湿,导体接触面积过大时就会产生这玩意儿。死者的手机和充电器皆非市面流通品牌,有没有质检都是个疑问,而这玩意儿还泡在全是水的浴缸里,不出问题才怪了。”
“可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一个有谋杀意图和能力的人,不仅与意图谋杀的对象平安无事共处一室长达20分钟,甚至在对象离开后,选择去泡澡,并不幸地‘意外’电死了自己?如果有哪个作者在小说里写出这种情节,我一定要指着这人的鼻子骂脑残。”
“没见识,真实的生活比想象更离奇——好吧,即使我们假设是布鲁克下的手,他无法暴力制服死者,那么首先得把对方弄晕吧?但我说了,没有机械性外伤,毒物分析也没检测出任何麻醉性药物残留,这就是事实——死者在布鲁克进入413前肯定还活着,而唯一进入过413的人却不具有杀人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再‘离奇’的行为我也能接受,因为它符合事实。”迪巴鲁强调道,“符合事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山治没有说话,他又道:“况且谋杀什么的也都是我们的猜测吧。事实未必真的如此。其实我估计,死者更有可能只是想吓唬吓唬布鲁克,然后趁机敲诈勒索一番。毕竟他来拿哈那的目的是跟那老头要药,杀了人家除了惹一身腥能有啥好处?要知道谋杀和勒索判起来完全——”
“等下,要药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为了向布鲁克索要某种能缓解他毛病的神经药物,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山治干笑一声:“啊,他的确告诉我了…只不过话不是这么说的。”
“对嘛,因为死者以为布鲁克是海港医院的所有者,要搞药自然去医院快捷又合法,所以才大老远屁颠屁颠跑过来。”
“原来那医院是布鲁克的啊?难怪住得起豪华病房。”
“才没有,这是好久之前的事情啦。布鲁克他们家的确曾是当地闻名的富绅,可惜也不知道成天瞎折腾啥,把家产全败光了,只剩下一栋送人都没人要的鬼宅。住院费用都是现任医院老板出的。据说是个熟人,我猜更多还是见他可怜吧。毕竟那老头患有MOFE*,离开医院根本就是死路一条……”(MOFE:老年多器官功能衰竭)
迪巴鲁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飘过来,入了耳只残余一抹模糊不清的杂音。山治默默捏紧拳头,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他…布鲁克和死者之间有任何关系吗?”
“四年前马琳梵多的大地震,两人恰好都在震中地区。因为是发生在别的国家的事情,我们找到的资料极其有限,只知道入住的医院不同,我觉得碰面机会不大。除此之外,这两人压根儿素不相识。”
“哼,素不相识?那贝里古德怎么找上门来的,靠Facebook吗?”
“布鲁克说死者是他朋友介绍来的。听着就瞎鸡巴扯,他们身份差距那么大哪来的交际圈啊。结果你知怎么的,我们打电话过去一问,还真他妈是这么回事!这世界太奇妙我越来越搞不懂了,所以才说真实的生活比想象更离奇啊。”
山治盯着投影在白板上的号码,没好意思说话。那号码他也认识,是监察会公关部门下的一个职员,这哥们儿当初由于错误理解了『公关』这词的含义而贻误终身,于是把一腔怨气全发泄在日常工作当中,无论谁打电话过去他都从来不听,一律答是,消极怠工的态度举市闻名。
结果这种抵抗行为反倒导致业务成绩居高不下,更加不被许可离开这个岗位了。
(简直就是一个悖论。)
山治头疼地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迪巴鲁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难得放下手中的零食,疑惑地眯起眼睛:“我说,你未免对这案子太上心了吧。本来上头莫名其妙收走这个普通意外就够奇怪了,结果派过来负责处理的狗人还不是业界人士。难不成这案子另有隐情不成?”
“怎么可能,你想太多了。”山治耸耸肩,谎话张口就来,“其实是这么回事:死者不是从过军吗?他的前上司,也是我的雇主,认为他不可能死的这么逗比,便托人走了点关系,而正好我呢,以前又当过警察——当然,是特警不是刑警,但这群人根本不鸟这些——大家都是生活所迫,你说为了混口饭吃我容易吗?”
(我真是太特么机智了!)
迪巴鲁呸了一声,总算打消了疑虑。他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又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我看你这份碗饭注定是吃不到了,因为这家伙就是死得这么逗比。你瞧死者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个单身狗,肯定勒索不成决定边泡澡边靠小黄片泄泄愤,结果一时激动手滑,人死鸟朝天——你这么报告你雇主,我保证他肯定满意得不得了。”
(我保证监察会那群人肯定会满意得决定当场把我拖出去枪毙十分钟。)
“单身狗怎么了谁他妈不是单身过来的?别说得好像你生来就有对象似的,滚一边吃垃圾食品去。”愤怒的山治把警探驱逐,抢过激光笔独自在案发现场的照片中寻找线索。
贝里古德带来的东西极少,它们各自的下场也十分一目了然——手机沉在浴缸底帮它主人搓脚;左轮压在枕头下一触即发;塑料药盒与不锈钢酒瓶倒是老实地站在床头,前者里头零散地放着两瓶水合氯醛口服液和巴比妥类药物,而瓶口半开的后者装着小半瓶伏特加;最后的钱包被塞进裤子口袋挂在椅背上,钞票少的可怜。
(中枢神经药物加烈酒,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山治手指动了动,放大床铺和衣物的照片。
如果不是明确得知贝里古德入住的是酒店,单看这张照片山治会认为他看到的是一间单身汉公寓,床铺凌乱得好似被哈士奇撒过欢儿,堆叠起来的褶皱能气死沙皮狗,四散的衣裤鞋袜占据了房间的半壁江山——多么奇妙,其实仔细数数也就那么几件而已,充分证明视觉上的凌乱感并不完全取决于杂物数量。
酒店的清洁人员真是不容易。
照片又换了一波,跳到洗手间。即使过了一宿,地板上水痕依旧未干,尤其是洗手台下面阴暗潮湿的角落,还汇聚着大大小小几滩水,让这湿漉漉的房间更像是雨后的街道;一次性剃须刀、牙刷和用过的浴巾扔在洗手台旁,与用完了的牙膏皮放在一起;酒店提供的浴衣靠墙团着,盖住了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为女性顾客准备的吹风筒。
配套设施还是挺完善的,难怪走廊丑成那样还能吸引回头客。
山治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在照片中快速跳跃,413的整体布局他昨天已经摸得很清楚了,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心里早有数,光挑重点看速度自然很快,随着一张张照片被滤过,最终终止在了装载贝里古德尸体的浴缸上。
水。浴缸里的水不是满的。
“…喂,你确定现场完完全全和照片一模一样吧。”
迪巴鲁恭敬地回予白眼一个外加一句“废话!”
他又看向地板上的水花,假设水花是由于从浴缸溢出而造成的,那么它们的分布应是以浴缸为中心的放射型,而不是眼下的天女散花。考虑到挥发和排水口的影响,地面上的水明显多过浴缸的溢出量——有人清洗过洗手间的地板。
这人不可能是布鲁克,这种行为完全不合情理;这人也不太可能是贝里古德,他一没杀人二没分尸,除非真在洗手间来了一发,否则干嘛要清洗地板啊。
(而且他要是稍微有那么点洁癖,外头就不会是那个狗样了。)
那么剩下的只有邪物了。
通常而言,邪物很少会去清理痕迹。这帮鬼东西仗着普通人看不见它们,个顶个跟到超市免费试吃的大妈一样,吃饱喝足就大摇大摆地跑了,连嘴都懒得擦。不过就像总有那么些脑子清楚的大妈,知道免费试吃多了迟早会被超市黑名单。同理,总有那么些头脑清楚的邪物,知道饭后不擦嘴迟早被夜行者找上门来一顿收拾。
如果真是邪物为了掩盖自己的踪迹,那么意味着贝里古德很可能是在洗手间被杀害的——山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跳回床头的酒瓶,问迪巴鲁:“他死前喝了酒?”
“没,应该是不小心打洒了,衣服上都是酒味,所以死者才换了浴袍嘛,谁叫他没带换洗的衣服。”
(果然,用酒精掩盖水迹…水和电么…调查范围还是太大了啊——啧,这邪物有点棘手啊。会掩盖不说,还懂得误导调查方向,对付夜行者的经验也未免太丰富了吧。)
他不开心地咂了下嘴,准备顺着水迹推测邪物的行动,谁知湿漉漉的水迹一路蔓延到门口,却陡然朝反方向拐了个弯,最终停止于通往屋外的正门前,滴水把地毯染成一团潮湿的暗色,仿佛在那里曾经站立过某个泅渡而来的落汤鸡。
啪。
山治一巴掌糊住自己的脸庞,感到脸庞好似在隐隐抽搐,然而等放下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克制不住颤抖的不是脸部肌肉,而是自己的手掌。他一把抓起激光笔把监控拖到门开的瞬间,反反复复地重放,试图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来反驳内心所想。
可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始终是瘦削的老人身形笔直地站在门前,没有闪避,没有防备,看似平平无奇地与门里见不到真身的人足足交谈了近一分半。低像素下背对监控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但落入监控外的男人眼里却越发尖锐。
(不可能,布鲁克怎么会…不、可是…他竟然…这不可能…等等!原来是这样…不对,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不合理,这完全不合理…可恶!为什么…他为什么会……)
为什么布鲁克会帮助邪物。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甚至更可怕的延伸,为什么布鲁克会和邪物合作,他更是不敢去想。山治终于明白,监察会这次如此强硬介入的理由了。
夜行者和邪物各自代表生者和死者,属于完全对立的集团,彼此的关系按照某位老板娘的原话那就是【狭路相逢,先宰为敬】。在这种大环境下,别说交谈了,基本上见面就是砍,砍到死为止。谈?谈你个鬼啊,多喘口气再砍一刀,让你死踏实。
因此布鲁克的行为岂止是不可理喻,简直是匪夷所思。更何况如果山治的猜想没错,他竟然还和邪物在房间里呆了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是什么概念?换算过来刚好够弗兰奇修好一台机车,罗宾喝完两杯咖啡,乌索普写出三个程序,乔巴捆绑打包四个人,路飞消灭干净五桌饭,娜美一键购买六筐衣服,索隆把自己按在地上痛揍七分钟。
最后的那个不算。
所以二十分钟究竟能做些什么?对于老练的夜行者而言,这段时间足够清理干净所有痕迹,而其中特别优秀的那些,甚至还能顺手伪造个现场。
那有着丰富应对夜行者经验的人,原来并不是邪物。
(天啊,我后悔了…不知道现在退出跑路还来不的来得及啊。)
山治跟鸵鸟似的把脑袋埋进手臂,发出一声半死不活的呻吟,吓了旁边欢乐吃薯片的警探一跳,他犹豫地看了努力装死的童年好友几眼,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膨化食品,将他那还沾着调味粉的大油手毫不吝啬地在对方后背拍了拍,指出了一条解脱之路。
“你拉肚子啊?厕所出门左转直走,动作轻点别溅的到处都是。”
“恶心死啦!!”山治顿时愤怒地拍案而起,一脚把人送到桌子底下去了,“脑子里成天想的不是屎就是尿你他妈苍蝇啊?!”
“我操大爷好心安慰你你什么态——”
“滚!再他妈瞎扯淡你就趴地上别起来了!”又一脚把刚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警探送回原位,山治嫌弃地拍了拍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恶声恶气地道:“尸检报告呢!”
“嘶…好疼。你小子下手能不能轻点。”迪巴鲁抱着肚子一脸扭曲地打开了尸检报告,边朗读边点评,“喏,在这里。我看看啊…尸体完整,尸斑呈暗红色,全身无损伤,明显的窒息死;手足有密集红斑,口鼻腔及气管内无水,食管破裂,有少许黏液残留。呸、多半是鼻涕,恶心;心肺表面有少量出血,心肌纤维断裂,肺肝脾肾淤血…水肿,呃,肝脏各叶结呈吉、结节样改变…应该是这么念的吧?胃底糜烂伴出血,神经轴突脱、脱——脱你大爷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词老子不会念啦!”
“神经轴突脱髓鞘断裂。”还在警探吭哧吭哧跟生词搏斗的时候,山治已经快速阅览完了报告,“尸体手足上的密集红斑是什么?”
“肝硬化,和他身上大半的病一样,都是大量饮酒所致。”迪巴鲁偷看了眼自己的小本子,“顺带一提,我们法医妹子跟我抱怨这次尸检简直累个半死啊。这家伙的生活方式太放荡不羁了,年纪轻轻就一身毛病,要我说算这家伙这次没死也迟早得玩死自己。”
“有致死的病症吗?”
“你说呢?这年头得个感冒都能死个把人。不过放心,死者毛病虽多,但都不至于到达猝死程度。比如这个自发性食管破裂吧,虽然破了,但创口不大,没有胃容物进入胸腔,如果及早治疗,连手术都不用——哦,他现在已经不用动手术了。”
山治皱起眉头,托着下巴发了会儿呆,最终目光停留在了报告某句话上:“『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甲缝中有微量淡灰色垢污残余』…什么玩意儿?”
“就是些水垢啦。”迪巴鲁又往后翻了几页,对着本子念道,“主要成分是碳酸钙、氢氧化镁和少量二氧化硅。”
“水垢?哪儿来的水垢。”
“烧水壶吧,酒店配备的烧水壶有使用过的痕迹。我当时还感慨过,这家伙看着这么糙,喝个水竟然还要自己烧,这反差真是逗死我了。”
(见他用『昨日重现』来给自己的异能命名时,我就知道这人有多么少女心了。)
“普通水垢里很少有二氧化硅这种成分,拿哈那附近有什么玻璃厂吗?”
“玻璃厂没有,但后山靠内陆有条圣多河的支流,分布着不少硅质页岩,当年挖渠建自来水厂的时候炸了好几天呢。不过你别想了,直饮水全都经过过滤,死者生前又没去过那儿。他在拿哈那除了酒店就只跑过两个地方,布鲁克的旧宅和布鲁克的医院。”
“哈,那间鬼屋…”山治刚想笑,一想起迪巴鲁之前的话,顿时又笑不出来了。他停顿片刻,忽然问道:“布鲁克的养女似乎30号晚也在酒店附近吧。”
“对,接送她老爸嘛。我跟你讲,别看那姑娘文文静静的,脾气可凶了。光凭一张嘴就气哭了我们的新人妹子,搞到最后局里的警员都只敢趁她不在时去拜访那老头。”
“瞧你们这群人的怂样,还当什么警察回家种地算啦。”山治毫不客气地嘲笑,虽然一想到莫奈自己心里也是虚虚的,但这种事打死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哼,还不知道是谁一见面就被送去蹲班子呢!”
“那都是你们这群国家米虫的错好吗?!”山治大怒,手指敲打桌子震天响,“少扯有的没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待在酒吧?”
“是啊。酒保对她印象挺深的,毕竟绿发比较稀有,而且她又长得那么漂亮,一走进门,唰唰唰瞬间整个酒吧都亮了——啧啧,全是狼群见到肉的眼啊。”
“你们询问过她了?”
“当然啦,26号那天她见过死者,虽然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但印象非常非常差——也不知道是因为贝里古德和布鲁克吵了一架还是因为他打扰了她神圣的进餐计划——总之,除此之外,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妹子常年在阿尔巴那生活,对她老爸的交际圈知之甚少。”
(这倒符合对她普通人的评价,保险起见查下吧,重点还是应放在布鲁克身上,而且邪物的身份也是个关键,解决不了这个很多问题都无处着手。)
闭着眼坐着办公椅转了两圈,山治从怀里取出记事本和笔,随手撕下一页纸在上头写下几个地名,对折后扔给了迪巴鲁,后者接过不解地皱眉:“干嘛。”
“你去这几个地方走一趟,主要查一下水龙头,有多少正常有多少损坏是哪种损坏全部都记录下来,然后把今天这份报告一起完整的发给我。”
“你他妈还真把我当你马仔使唤了?!”不爽归不爽,迪巴鲁还是老实收好了纸条,因为他深知对方是不接受拒绝的,他可不想吃过拳头后再答应——做人不能这样掉价——“干嘛不自己去。我可不像你,我还有别的工作的!”
“因为我忙啊,首先我要去找莫奈小姐确定两次会谈的详情,然后还要对贝里古德的行动范围做个地理分析,你以为我愿意坐办公室?但这种纯粹的脑力劳动你做的来吗?”
“操!反正就是跑路我来,泡妞你去对吧!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招!老子单身多年全他妈怨你!”
(你单身明明是因为长得丑。)
对着电脑的山治装作没听见后面一连串的血泪控诉:“行了,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你个结了婚的人还整天不干正事净在外头勾搭漂亮姑娘,像话吗?”
“你!”迪巴鲁瞬间收了声,整个人石化在原地,舌头像是打了结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你抢我烟盒的时候就发现了。”山治无奈地举起左手,指着无名指的指根,“印子,皮肤呈淡红色,说明脱下还没多久——让我猜猜,是在认出我的时候脱下来的吧。”他轻笑一声,又把注意力移回了屏幕上“这么娘里娘气的小动作可真不像你。果然婚姻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么。”
被完全说中心思的警探红着脸,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色的戒指重新戴好,嘴巴里还死鸭子嘴硬地小声嘟囔着什么,但因为离的远了,他什么都没听清,反正估计都是废话。
直到会议室的门被拉开,山治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一次从电脑后面抬起头,喊住了好友的名字,屏幕的反光中蔚蓝的瞳仁仿若波光粼粼的海面,然后他首次露出了一个不含任何色彩的纯粹笑容。
恭喜。他说。
警探只是抿住嘴唇,无声地点头,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头,做了个回见的手势。房间里终于又恢复了原本的静,当喧嚣消退之后,这个不大的会议室顿时显得分外空旷,只剩键盘蹦跳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显得寂寞又可怜。
好在男人早已习惯独自一人,所以他深知这种时候只要专注在某件事情上,人就不会再在意孤单。而现在他给自己找到的事情,就是眼前屏幕上飞速流过的各种数据流。
(来吧,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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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
碰!
一脑袋把自己砸入小山高的资料堆里,险些吓得一旁咖啡杯流出黑色的眼泪,趴在窗台上的姜黄色老猫懒洋洋地抬起半只眼皮,呼噜一声,又享受起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了。
任何人连续四日埋首在成吨的文档记录中都会感到头晕眼花,以至于现在山治觉得自己再多看一句话都能当场把昨天的晚餐吐出来。漫天飞舞的字母令那比刷锅水还难喝的速溶咖啡都显得分外和蔼可亲。他重新抬起头,受刑般一口饮尽了漆黑的液体,顿时血条跌破警戒值,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凭什么我在这里累死累活的,你这家伙却能悠哉悠哉地晒太阳啊。)
男人可怜兮兮地趴在桌子上,猫咪垂下窗台一摇一晃的大尾巴晃得他黯然神伤。
这四天里,山治几乎把布鲁克能给人翻的家底都翻了个遍,唯一成果则是一个他早已被人告知的结论——他和贝里古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贝里古德退役前一直在军队服役,没机会参与夜行者事务;退役后整天烂醉如泥,没人敢放他去参与夜行者事务。他的人际关系圈干净得一塌糊涂,父母双亡,没车没房,生活简单的堪比曾经的山治,即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也不过在街坊邻居口中感慨几天便被抛之脑后。
所以山治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此感谢某位知名不具的邪物同志,多亏了它慷慨解囊地伸出援手,让他没有彻底沦落到贝里古德的地步。
(当然,如果它没有那么过于‘慷慨’,也许我会再多感谢它一点。)
而与贝里古德截然相反的则是布鲁克。他一辈子都在为夜行者忙活,光是把和他有直接联系的人用线串在一起,那所构成的细致密网估计连小小的果蝇都难以飞过。但这都不是最令山治头疼的,最头疼的是——这老头太特么不老实了。
布鲁克上辈子肯定是个折翼的天使,所以这辈子才鼓足劲儿满世界瞎飞。年轻的他喜欢周游世界,在步入90岁高龄之后这喜好更加变本加厉。形象点的说法是得了老年多动癌,晚期,主要症状为在同一个城市逗留超过三个月就浑身难受。
常年在国外出行使他的行踪数据本就断断续续,有时又会涉入某些隐秘的事务,记录再被监察会这里抹消几条,那里和谐两下……面对那千疮百孔支零破碎的文档,山治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于是开干两个小时后他果断把电脑一扔,打电话给乌索普。之后有了乌索普写的几个小程序的帮助,这徒手盖楼的工程量一下子就从现实难度降低到Minecraft难度——同样是累,但好歹有点盼头了对不?
可惜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山治还在浩如烟海的文书报告中艰苦奋斗之时,拿哈那商业街发生的一起盗窃案把唯一的跑腿给拉跑了,他又成了光杆司令。要不是迪巴鲁在临走之前滥用职权,命令某个倒霉的小警员帮他跑完了纸条上的地点,他真不知道彻底抓狂的自己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老子这么累怎么想都是索隆那个混蛋的错!)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山治忍不住踹了脚桌子,巨大的声响吓得旁边的老猫蹭地跳起,愤怒地朝着打扰它日光浴的臭家伙喵喵抗议了几声,大尾巴一甩露出菊花一枚,迈着傲慢的小步伐跑远了。
“…连猫都鄙视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脑袋一垂,金发男人又倒了回去,直到自知继续装死也无济于事才慢慢爬起来,抱着资料挪回了自己的房间,把文件扔得满床都是,然后活动了下筋骨,脊椎传来几声令人心悸的咔咔。
(唉,年纪轻轻就劳损了我的未来怎么办呦。)
山治忧心地揉着脖颈走进洗手间,镜子里倒映着一张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苍白的脸,下巴上已经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色胡须,远看倒也不太显眼。不过由于之后有个重要的约会,他还是细致地自己收拾干净,又穿上崭新的西装,微长的刘海一放下,乍眼看过去倒有几分文静忧郁的美男子味道在里头。
“天啊…”穿戴整齐的山治震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怎么能这么帅。”
就在他臭美得不要不要的时候,镜子里的浴帘忽然微微动了。
“嗯?”
山治疑惑地回头,那浴帘他早上离开时还是敞开的,此刻却被拉上了,厚实的防水布彻底遮盖住了背后所有的景象,只留下一片不透光的黑暗——可能是清洁工顺手拉上的吧——他皱着眉想,搭住枪套,走过去猛地扯开帘子。
浴缸里空无一物,花洒、水龙头还有新换好的洗头和沐浴液,看上去一切正常。
(错觉吗?)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后,山治才缓步退出了洗手间,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件小事。然后他从衣架上取来风衣,拔走门卡,便关上门离开了。
断电后的房间整个都暗了下来,遮光良好的窗帘把绝大多数的阳光都格挡在外头,只余有一道缝隙可怜兮兮地照射进来,落在满床都是的文件上,借着微薄的光芒依稀能分辨出最顶头的纸印着一份病历。
忽然,寂静到能听到针落的房间里刮起一阵不知来源的微风,把病历吹拂到了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又被黑暗中伸出的两只苍白手指拾起。那手指绝对不是人类的手指,而像是节肢动物的前肢,突出的骨节上覆盖着一层坚硬的甲壳和细小的倒刺。
手指松开了,病历如落叶般飘落于潮湿发暗的地毯,房间里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只有漆黑的洗手间里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回荡起某种微弱又规律的声响——
嘀嗒…嘀嗒…
……
“咦,那不是莫奈姐吗?”
闻言金发男人抬头,望向小护士指向的方向,果然熟悉的绿发美女风姿绰绰地从大门口快步走出,今日她穿了件朴素的连体长裙配风衣,长发依旧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十分休闲随意。
“诶?还真是她。”
男人一愣,下意识从石椅上站起,他一动,身旁原本还有说有笑的黑发小护士可不开心了,气鼓鼓地涨成个包子脸,好似个贪吃的花栗鼠。
“哼!瞧你一看到莫奈姐就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明说好陪人家的呢!”
山治实在无奈。这个小护士是医院分配负责海景病房的几个专职护士之一,黑发蓬蓬松松地卷在身后,可能才刚大学毕业,还有点小姑娘脾气,专业技术不好说但长相实在可爱,让他十分怀疑这才是她被选中的原因。
当初为了调查布鲁克他没少和这几位专职护士打交道,还请她们喝过几杯咖啡。明明大家一视同仁,结果偏偏就这小护士不知道把这举动理解到了哪里去。今天他原本来找莫奈,路上恰好碰上她坐在花园里休息,然后就被拉着一同坐在石椅上聊天。
他只能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这张罪孽深重的帅脸。
好在小护士虽然缠人但也好哄的很,他微微躬身,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摸出一朵无暇如雪的白玫瑰,呈现在对方眼前,以表歉意。对方娇嗔地哼了一声,还是没抵过对花朵的喜爱,开心地收下了。瞬间警报解除,皆大欢喜。
“好啦好啦,这次就原谅你吧。谁叫莫奈姐是你女朋友呢。”
正准备离开的山治脚下打滑,险些被对方脑洞奇大且口无遮拦的话语惊到扑街:“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普通朋友、普通——”
然后他立刻闭嘴了。
聪明人不说废话,虽然山治在不说废话上差点,但胜在聪明呀。所以当他一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进入她耳朵里都会被自动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于是便不再费神去解释以免越描越黑,而是十分机智地转身撤退。
他摆摆手:“抱歉,今天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拜拜啦,下次我请你吃大餐呦。”小护士在他背后喊道,脆生生的声音吸引了花园里所有的目光,惊得落荒而逃的男人脚步又快了几分。
(我不过宅了两年,怎么现在的女孩子变得一个比一个生猛,世道变化太快了。)
还没等他思考出矜持内敛的姑娘们到底都嫁做人妻了还是彻底灭绝了的问题,女中豪杰莫奈环臂站在原地,迎面丢过来一句:“看来你混得很不错嘛,尤奇。不过人家都要请你吃大餐了,你就一朵玫瑰打发走。作为男人未免太过寒酸。”
天哪,还没完没了吗。山治顿时感到脑仁一紧。
“别取笑我了。”
莫奈此人,外表温和内心毒辣,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儿说的就是她,平安无事时宁静美丽的如同一抹水墨画卷,可一旦触到了霉头,危险程度堪比撞沉泰坦尼克号的那块冰山,实乃名副其实的‘冰山美人’。
这样性格乖僻的人大多不怎么好相处,多讲几句话便被扎一身刺谁都受不了。但幸好山治在草帽里摸爬滚打这么久,什么怪胎没见识过,早已身经百战而不惧,硬是凭着厚脸皮和一身娴熟的搭讪技巧迅速和对方拉近了关系。
(哥可是见识过地狱级烂人的男人,这点小脾气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更何况莫奈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每次自己找她谈话或帮忙也从来没拒绝过,就是过程比较曲折,内容比较糟心,不过看在对方颜值那么高的份上,他笑笑便算过去了。
谁说这不是个看脸的世界呢。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是那种人么?”这次也是一样,山治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变魔术似的摸出一朵殷红的玫瑰,“对待女士,我向来全力以赴。”
女药师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下嘴角,配合她嘲笑的眼神看着怪渗人的,可在山治眼里,她哪怕是嫌弃人的冷笑也显得分外美丽冻人:“呵,红玫瑰?”
“我总以为,礼物的表象不能成为其价值的佐证。这朵玫瑰里包含的是我友好的善意,所以它在此只是善意的象征。”
“…哼,油嘴滑舌。”莫奈接过玫瑰在手里玩把,“难怪不招人喜欢。”
(明明很高兴嘛。)
山治耸耸肩,对于这句冒犯的评价不以为意,反倒有些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才能让这个向来不动声色的女人如此心烦意乱,连习惯性的伪装都懒得披,直接暴露本性对他猛烈开炮,说明她的心情岂止是不好,简直是超级不好。
照常理讲,一般这种情况至少要在三十分钟后出现才对。
他想了想,问:“布鲁克先生还好么?”
莫奈瞥过来一眼,刻意收敛了眉目间的情绪:“不好。”
“发生什么事了?”话一出口,山治立即感受到对方上下打量的视线,但不是那种针尖般带有敌意的视线,而是更加柔弱,如同点点落在皮肤上又融化了的雪,是略显犹豫的试探和考量。
他意识到事情一定很不妙。
果然,片刻之后女药师紧抿着嘴唇从包里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山治接过来一看发现是海港医院的诊断书,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大堆狗爬文字,只有在最后的小结处出现了几个正常人能看懂的句子。
其大致意思是布鲁克身体恶化严重,凭借现有的医疗条件,最多只能支持不到两个月,请家属尽早做好准备。
“这…这难道……”
“没什么难道。”莫奈一把将诊断书抽走,“他今天要去治疗,我刚想出去走走,结果出门就碰上你。”她背靠着越野车,单手扶住额头,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孔,半晌后她放下手,神情冷淡而疲惫,“说吧,有什么事?”
山治低头看了眼表:“中午,要一起吃个饭么?”
……
北海码头。
北海码头位于市中心与医院之间,紧贴着沿海公路,几天前前往医院时山治他们还开车路过,那时他并没意识到如今这个只有稀稀拉拉的几艘游艇漂浮在海面上,显得万分冷清的旅游景点,便是曾经的贸易之港。
莫奈选择了一间叫做『双子呷』的小餐厅,位于码头的沿海走道旁。店面很小,连菜单都没有,进来后老板只问了句有什么忌口的,一会儿就直接端着食物和酒过来了。
山治尝了口面前的意面,鼠尾草与黄油的搭配堪称完美,松仁混合圣女果的酸甜让口腔里弥漫着徘徊不去的清爽,再浅酌一口配餐而上的白葡萄酒——很家常的菜却意外的美味,也无怪乎餐馆坐落在这么冷僻的地方还客满为患,估计全是往来已久的本地吃货。
(也不知道莫奈是怎么找到的,她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是在乎口腹之欲的人。)
就在山治还在暗自琢磨药师小姐是否带有深藏不露的萌属性的时候,原本和客人有说有笑的老板忽然走到吧台后面捣鼓了一阵,没过多久店里的音响中便响起悠长而熟悉的旋律。前奏一起他就立刻听出来了,那是经典香颂『玫瑰人生』。
(…原来如此,是这样得知这家店的啊。)
“这里曾经是老师最喜欢的餐厅。”仿佛心有灵犀,莫奈同时开口,但她的视线却落在别处,山治顺着目光望去,发现墙上挂着不少照片,其中年代非常久远的一张里还是小孩的老板站在皮雅芙演唱会的门前,而他旁边的人是更为年轻的布鲁克。
“曾经。”山治咀嚼着这个词,感到有些伤感。
“是的。曾经。小时候老师经常带我来这里,但自从住院以后便再也没来过。”
“为什么?”
“不知道。他从未解释,谁又能明白。”莫奈把餐具放在下,“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再也不跟我说什么了。”
她的表情较之先前缓和了许多,但山治认为她只是把情绪隐藏在更深沉的心底。
莫奈和布鲁克之间的关系,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觉得没有外人形容的那么和睦,在单纯的爱与信赖之间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仿佛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心却隔得很远。
他想起某次偶然间看到等待治疗结束的女药师,站在病房外一动不动,那身影像条忠心耿耿的狗,让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印象中莫奈绝不是这样的人,她自我意识太强,而人又太聪明,比起依赖别人,她更忠于自己。
看看她的过往经历便知道了:16岁一个人搬到阿尔巴那独自生活,随后考入圣汀大的医学院,在校期间是校击剑队主将,尚未毕业便被国家生物医学研究中心破格录用。
莫奈的优秀毋庸置疑。她是个不需要王子的辛德瑞拉,因为她有能力建立自己的王国。
这样的人即使心高气傲也能理解,与她接触的这几日,对方的个性山治深有体会,所以那样的忠诚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但偏偏不适合她。
于是他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找她想好好聊聊,希望能打探到点有用的情报。
他有预感,这趟不会一无所获。
话虽这么说,可一聊起来,那点刺探的小心思瞬间就被遗忘到九霄云外了。阿尔巴那是山治的故乡,莫奈又曾在该地生活多年,一张口那话题顿时像开了闸的洪水,眨眼间便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去,收都收不回来。直到买单走人时,他还沉浸在抱怨阿尔巴那市中心上下班高峰期拥堵的甜蜜回忆中——
所有那些曾令他厌烦的,如今都成为了美好,因为它们都是他生活过的痕迹。
(说起来好长时间都没联系过老头子了,天气转冷,也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如何。)
餐厅外的沿海步道上木板,常年的风吹日晒让它们踩起来嘎吱嘎吱作响,如同一首古怪又独特的歌谣,漫步其上的金发男人眺望着蔚蓝色的大海,几只大小不一却窝在一起休憩的海鸟让他想起了许久未见的故人。忽然,海的尽头刮来一阵猛烈的寒风,那群海鸟扑棱了两下,便借着风,振翅飞走了。
他拢了拢大衣,目送它们远去,希望飞鸟能一同带走自己的思念。
女药师回首瞥了他一眼:“如果想念,当初何必离开。”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
她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也一样。”她的声音非常轻,出口便被海风吹散,但山治没有错过,
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莫奈所属的实验室在09年被政府勒令解散,解散原因暧昧不清,执行令却是板上钉钉,于是这一纸文书,便让整个实验室的所有研究付诸东流。
对于莫奈来说,虽然那些研究还不至于称为毕生心血,但也让她付出了大半的青春,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大概换了谁都不会甘心。可她最终的选择却是默默收拾好行李,永远离开了那座居住了有十多年之久的城市。
“为什么不争取一下,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因为问题不在于解散令,而在于道德发展跟不上科技进步。人们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的现实,即使诉说也无人倾听。”走在前面的莫奈停下脚步,伸手遥指不远处的石碑,“你看见那个了吗?”
那是一座灰褐色的石碑,伫立在北海码头入口的游客中心前方,石碑底下围了一小圈花坛,由于天气的缘故,里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把花朵死去的尸体抖落得到处都是。
等走近了,山治才看到石碑上整整齐齐刻着十多个名字。
“四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枪击案。犯人控制了游客中心,警方的谈判小组做了他半天工作,就在所有人以为犯人被说服了的时候,他却转身对着中心里的人质扫射…这里的十四个名字,只是当场死亡的人数。”莫奈一边讲一边把枯枝落叶清了清,转过头微微一笑,“所以我说,人们不会去倾听他们不想听的声音的。”
“这是两码事。那个犯人摆明了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杀人,但你——”
山治本打算说你是自己放弃尝试没去争取,可话刚到嘴边,他突然卡住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想当然。毕竟他只是个道听途说的旁观者,而莫奈做出这样选择的真实原因他并不知晓,却在这里对别人评头论足,大加指点,实在称不上光彩。
所以最后,他挠了挠头,改口道:“…但你说的这个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莫奈装作没注意到这生硬的话题转换:“据说是个病入膏肓的病患,家人都病死了,出于怨恨和绝望才做出这种事…不过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呢。既然犯下了这样的罪行,公众媒体自然更倾向于斥责,而非同情。”
(说的也是,死到临头还这样充满恶意,我看也是人渣的无药可救了。)
山治咧嘴笑笑,刚想接话,心底好似朦朦胧胧地闪过了什么,猛地僵在了原地,直到听到莫奈呼喊他的假名才回过神来,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瞧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难得。原来尤奇你也有哑巴的时候,我本以为你这张嘴非要叨叨到世界末日才会停下呢。”
(你丫的毒舌就是我的世界末日好么!)
“让您失望了真不好意思啊。”山治干笑两声,“对了,你说犯人的家人都病死了,不知道他家人的病,是否与06年发生在旧城区的流行病有关?”
“这我可不太清楚…怎么,你感兴趣?”
“算是吧。我打算去旧城区看看,不过好像到那儿的巴士每天只有一班,问过几个的士司机,也没人愿意去。现在看来,是出于安全考虑啊。”
“那地方比较乱,里头不是穷鬼就是流氓,做生意的谁也不愿意到那里冒险。”莫奈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但我很好奇,旧城区与贝里古德有什么关系,让你这么在意。还是说,你根本就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了?”
在看到了男人的表情后,她笑得更畅快了些,甚至还给自己架起一根女士香烟,细长的小烟被夹在指尖勾了勾。前者的目光在她和香烟之间打了个来回,最终还是长叹一声,上道地掏出火机,毕恭毕敬点上,背景配上一句“大姐我知错了”也毫不违和。
“你都知道了啊。”
“你成天苍蝇似的围着老师转,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吗?小时候他经常给我讲你们的故事,也不拦着我看关于你们的资料,所以我虽然不是你们的一员,但也并非一无所知。”
说着这些话的莫奈,眼底浮动着思念的花火,她的嘴角微微翘起,那既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纯粹因为开心而流露的笑意,像个拥抱心爱玩具的孩子。沉浸在回忆中的她,第一次在人前褪去了面具,流露出最真实也是最柔软的自己。
只可惜这样的笑容一闪即逝,山治还没看够,对方已经又恢复成了那礼节性的表情,让他倍感遗憾。
并不是说他嫌弃这张面具般的笑容不好看——凭莫奈的脸,就算是嚎啕大哭他也能发掘出各种美感——只是虚假的东西无论怎么弄,终究无法拥有真诚的魅力。一想到自己因为看呆而错过了掏手机定格这美丽瞬间的大好机会,他肠子顿时都悔青了。
(色令智昏!这就是色令智昏啊!)
“我以为布鲁克先生很反对你接触这些东西呢。”
“那是以前。后来他变了,不记得哪一天起,夜行者的世界对我而言便真正地成为了传说。”莫奈呼出一口烟,示意她不愿多谈这个话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在调查他,因为你怀疑他与贝里古德的死有关,但又找不到确实的证据,于是只能打我这儿的主意。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别绕圈子了,有话直说吧。”
(…我说你做人就不能委婉一点嘛,难怪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山治举起双手,以示投降:“好吧。既然如此,不知道英明神武的莫奈小姐是否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真好笑,我凭什么要帮你。”
“帮我洗脱布鲁克先生的嫌疑。这理由听上去如何?”
果然莫奈沉默了,但她最终摇了摇头:“我没法帮你。我所知道的就那么多,都告诉过你了。我不明白你还想怎样。”
“很简单,一句话的答案。你觉得他会杀贝里古德吗?”
“不可能。”她回答的异常干脆,毫不犹豫,似乎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极为可笑的一件事,“绝不可能。”
“为什么?因为他是好人吗?很多人都对我说过这种话,但好人也会犯错,而错误总伴随着代价。”
“好与坏,对与错,善良或邪恶。这种模糊主观的标准我也不喜欢,我会有这样判断,是因为老师没有杀人的理由。他们的关系,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有利益冲突,没有恩怨纠葛,费劲心力杀人对老师毫无益处。人生在世,不过一死,留给老师的时间已不多,他更加没有铤而走险的必要。另外——”
莫奈声音平稳,略快的语速让她那标准清晰的发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清,山治听不出来是哪个地方的口音,但也明白那绝对不是什么令人追捧的上层腔调。
那一瞬间,他似乎朦胧地察觉到了,那个病房外伫立的身影并不全是出于忠诚。
“——另外还有件事,我想应该能侧面证明这点。你还记得我家花园的前门么?”
“那个没有门锁的铁门。”
“因为门锁被人弄坏了。30号中午我临时请假回家拿点东西,结果发现锁坏了,我以为家里进了贼,检查后却发现没丢东西,便去查监控,结果恰好花园里的摄像头录到了一点厨房。你猜我在里头看见了谁?”
(这还用猜么,你就差没把答案写脸上了。)
“贝里古德。”
“显而易见。我本想报警,不过老师阻止了我,说既然无伤大雅就没必要闹大。”莫奈似乎仍然对这个决定有所不满,“这不是他第一次妇人之仁,真希望能是最后一次。”
“你看到贝里古德时他在做什么?”
“低头玩手机,然后打了个电话就突然离开了。”
“电话?他都说了些什么了?”
“别问我,我又不懂唇语。我的意思是老师并非没有贝里古德的把柄,要是真嫌他碍事,光凭非法入侵这一条就够关上他十天半个月。哼,早知道会发生后面这么多事,当初我绝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听起来你对贝里古德的意见相当大啊。”
“你不是想听我的想法么。”女药师的声音比海风更凉,“我的想法就是有些人死不足惜。”她压低了声音,“而且你比我更清楚,他该死的原因。”
山治了然一笑:“…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坦诚。很高兴我们的看法大多一致。”
“关于贝里古德?”
“不,关于布鲁克先生。”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以便欣赏对方惊讶的模样,“我也不倾向于他有杀人之心。当然,对于后者,我的看法没你那么尖锐,也多少同意他算不上品性出众之辈。”
莫奈有点不高兴地在花坛边缘用力捻灭烟头:“…我本来没那么确定,现在看来爱讲废话还真是你天性中的一部分了。”
(…我之前就非常确定,毒舌绝对是你天性中的绝大部分了。)
对付这种针扎的脾气,山治早已把握住应对的诀窍。只见他苦笑一声,摆出一副黯然失落的表情:“抱歉,是我的过错,耽误你宝贵的时间了。”他瞥了眼手表,“既然如此,我也不继续叨扰。感谢你百忙之中还愿意抽出时间陪我共进午餐。”
“…你就非要这样讲话么。”女药师丢过来一个不软不硬的瞪视,态度瞬间软了下来,“你赶时间?”
“没有,虽然我本来计划搭公车去旧城区走一趟,但它早出发了。”
“咦?你真要去那儿?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找话头胡乱瞎说的。”
(胡乱瞎说…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怎么感觉净是负面评价呢。)
为了自尊着想,山治拒绝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贝里古德来拿哈那找的东西,我有点头绪。不过需要亲自去确定一下。”
他没把话挑的很明白,也足够对方理解。果然,莫奈眼底的疑虑慢慢消散:“原来如此,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打的?未必能找到愿意去的司机。”
“哈哈…我知道。只能租车自己开过去了呗。”山治苦笑道。一想到要开车,他心里就一阵发怵。如果有别的选择,他绝不会选择自己开车。
莫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身向自己的座驾走去:“小心点,旧城区的路很不好走,街道规划还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不熟悉的人进去就出不来了。”
(可让我担心的不是迷路,而是开车本身啊。)
“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他掏出手机,正打算查询一下附近最近的租车地点,一抬头却发现莫奈拉开了车门,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别发呆了,上车吧。我带你去。”
“诶?等等等等。”山治险些咬到舌头,“别开玩笑了。我告诉你那个地方真不该是你去的——”
莫奈冷淡地打断他:“我不需要男人替我决定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山治叹息一声,“…我只想告诉你,我要去的是13-46街区,那里又脏又乱还爆发过流行病,非常的危险。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可能没法完全保护好你。”
“没关系。我能保护我自己。”她抚摸着越野车坚硬光滑的车壳,像是抚摸着一匹将要带她回家的老马——
“因为那里是我长大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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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思危 | 2015-11-11 04:43: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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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市区往郊区的行驶之路是一条时光回溯的道路,让人清晰地见证着一座城市从它高大的繁华逐渐倒退回昔日低矮的落魄,空旷的大路上奔驰着孤独的越野车,仿佛速度终于打破了光的钳制,带领人们回到了过去的时代。
谁说时空旅行是不可行的呢?
“……自从新城区建成之后,这里的人们都陆续搬走了。不过你所见的衰败和这没什么关系,13-46街区本来就是老城的贫民窟,剩下的全是些没能力离开的人。他们根深在这儿,比建筑物还要顽强,犯罪和疾病都赶不走他们,估计也没什么能赶走他们了。”
能够看得出来,莫奈说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并不是信口开河。越野车庞大的身型如同误闯错综复杂的蚁巢之中的金龟子,没绕过几个弯就彻底把山治转糊涂了,而她每一次转动方向盘却从未有过犹豫,车子在羊肠小道间穿行,却像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样顺畅,丝毫看不出来她阔别此地已有二十余年。
她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了如指掌,因为那是她童年唯一的玩伴。
莫奈的生母在她还小的时候便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父亲再娶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她便成了一家三口中那个多余的人,太过聪明的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庸脂俗粉的继母和只会哇哇大哭的弟弟,而对于家中唯一血亲的父亲,也只有一句【软弱无能】的评语。
她并不爱他们,所以对他们的死也无动于衷。
“…小时候住宅楼出了意外。一天晚上不知道谁家先起了火,这种地方的老房子消防全靠天意。家里人除了我运气不错,当时不在楼里,其他的全烧死了,尸体焦成一坨黑炭,根本没法辨识。”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这段可怕的过去,却好似在诉说着别人家的故事,让山治没由来的感到心里一阵渗得发凉。
有了本地人的带领,前往目的地的旅途可谓一路顺畅。远处的建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穿破摇摇欲坠的迷障,层层推进到两人眼前,最终越野车以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停在一栋废弃大楼门前。
“好了,我们到了。”
(开这么快你他喵的赶着去投胎啊。)
被惯性按在车窗上的山治悻悻地想着,把脸拿下来,爬出副驾座。此时女药师已走到了大楼门前的铁栏前,掏出纸巾擦掉了门牌上的积灰,露出了下面暗色的46,“看来我的记忆力还不错。”她回首一笑,略带点小得意。
山治没看到,他正凝视着眼前的高楼。
废弃的楼盘洋溢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静默,高耸的墙壁夹出无法逾越的天井;狭窄的天空丝毫不会令人感到放松和愉快,只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盘旋在头顶,于每一个呼吸之间深入肺腑;远处街道的阴影里有废墟的原住民谨慎又警惕地打探和审视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身上,在回头瞬间又消无踪迹了。
(13-46…被诅咒的街道。)
早在开始调查之前,山治就有些在意贝里古德的消息来源——连监察会本部都未曾知晓的情报,一个游走在体系边缘的酒鬼是怎么得知的。考虑到贝里古德的能力,他怀疑对方是通过某种渠道自己推测出了什么,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托人在他常出没的地方盘问。
运气不错,没想到真让他们找到了情报源。那是一个倒卖违禁药品的年轻药贩子,常年在各种街头酒吧出没兜售小药丸,贝里古德也算是他的老主顾之一了。两人常有往来,甚至在后者前往拿哈那的几天前还一起在酒吧里对酌了好几杯。
刚开始此人十分硬气,竟敢狮子开大口向娜美索要情报费,弗兰奇看在他如此有胆色的份上只揍了他一顿,然后娜美把手机扔过去,他便冲着另一头的自己一五一十全招了。
那滋味,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这个药贩子原本在拿哈那混,因为06年一起在他住所不远处爆发的流行病,让他决定转移到别的地区开展生意,兜兜转转了好久并最终选择留在了第六小路。
他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两个字,怕死。
流行病规模不大,但十分蹊跷。疾病起始于46号大楼,几家住户先后出现高烧、呕吐及头疼等症状,当时人们以为是普通的秋冬季流感便没有在意。谁知道短短不到两天,这‘普通流感’就在街区内迅速扩散,并且在第三天里陆续有感染者相继死亡,人们这才意识到不妙。
感染者送到医院一经检查才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流感,而是一种高度类似『军团病』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它有着和军团病完全一致的X光胸片图,通过空气传播,但恶化速度和致死率却远远高于军团病,于是人们便把这种流行病菌称为『军团亚型』。
『军团亚型』最棘手的地方在于一旦患者进入高热状况,基本等同于无救。在爆发后期有许多病人并非无法医治而是来不及医治。然而就在整个旧城区恐慌弥漫人人自危的时候,这场持续了不到两个星期,如同天降幽灵的疾病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令人摸不着头脑,间接导致了一段时间内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甚至连这个离家已久的药贩子至今任坚定不移地声称【全都是阔佬们的阴谋!他们就想赶走我们,好占据旧城这片地】。
听着对方口齿不清的声音,山治忽然不奇怪为何几年后会有个疯子持枪扫射人群了。
有的人是愚昧,有的人是疯狂,还有的人只是闲得无聊。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参与了那场血淋淋的屠杀。
“哈欠!”拿哈那的气温似乎又有所下降,寒风吹得男人打了个喷嚏,不得不稍微拉高了围巾。
“你觉得冷?”
“啊,有点。”嘴巴缩在围巾后头,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难道你不觉得?”
“我还好。”莫奈微微停顿,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笑道,“不过…唔呵呵,看来尤奇你也是人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哈?”
“有时候人会觉得寒冷,并非全是因为温度下降——【恐惧既寒冷,愤怒既炙热,死亡不过诞生于想象】。”她抬头望向被楼房切割成条条细线的天空,喃喃道“这是我的大学教授说过的话。比如说现在,你觉得冷,也许并不是因为温度下降了,而是因为你害怕了,而我不会,所以才不觉得冷。”
(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的皮下脂肪层比我厚的缘故。)
不论皮下脂肪谁比较厚,论脸皮厚估计世上没人能出山治左右。他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边查看着大楼哪里有突破口,一边随意地搭话:“说得挺有道理的,请问你那位教授尊姓大名是?”
嵌在砖块之中的铁门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锁头早已不翼而飞,大门却半天弄不开,他猜门与门框可能被锈迹或别的什么东西粘合在了一起。
(还好算不上什么难事,一脚就能解决的问题。)
“凯撒·库朗。不过他喜欢我们叫他CC。”
滴水落入平湖泛起微弱的涟漪,山治眉头微皱,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半晌后他才想起,这个叫凯撒·库朗的家伙好像曾是全球有名的什么什么博士。一个特别自大爱炫的家伙,带有教科书般天才人物的狂妄,导致仇家遍地都是,以前对方在阿尔巴那演讲的时候自己所在的小队还被指派去保护他呢。
不过近几年这位天才却是彻底退出了公众视线。山治想。也许他就跟金融区那儿满街兜售自己市场理论的投资专家一样,一时的风靡过后最终还是逃不过永久的沉寂。
他测量着距离后退了几步,莫奈一瞧见这动作,立刻不用人提醒便闪到了安全的角落。山治冲她点点头,安心助跑然后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大门。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摇晃着撞上墙面,厚厚一层石灰雾似的簌簌落了下来。
他用袖子挡住面部,咳嗽了两声,皱着眉头拍掉衣袖上的尘土。
(啧,哥刚换洗过的衣服啊。)
而莫奈还站在远处笑话他:“尤奇先生的动作可真熟练,想必平日里没少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吧。”
“怎么可能,只不过我以前的主要工作是查水表。”山治扫了眼铁门后阴暗静谧的楼道,“里面太脏乱。不如你在车里等我,我进去转一圈就出来。”末了又补充一句,“有情况就跑,不必等我。”
他不想让莫奈一个人留在外头,更不想让对方跟着进去,因为他不知道楼里头是否栖息着什么鬼东西——相较之下还是外面更安全,至少有光——对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回到了越野车旁,斜斜依靠着车门,他便把这种行为视作一种默认。
于是他挥挥手,转身隐没在了弯弯曲曲的楼道里。
大楼内部保持着和它外表一致的破败,电路系统已经完全瘫痪,仅有的光源来自蒙灰的窗户和碎玻璃片的反光。走廊里杂乱堆砌了各种废弃的家具,高低不平的障碍物将本就狭窄的楼道变成更加拥堵的单行线,几乎松落的门板紧紧排列,延伸进漆黑的尽头,如同沉睡经年的棺材,每一声尘埃落地都是亡者的叹息。
(大白天光线就这么暗,除了没饭吃,简直是邪物梦中的伊甸园啊。)
在调查八年前这场流行病时,山治发现不少病患死于呼吸衰竭,其死亡特征与窒息死有诸多相似之处,于是他请娜美——其实是乌索普——弄来了几位病患的尸检病历,X光胸片图一对比,结果立刻显现出来。
星状斑点。军团亚型患者的肺部有和贝里古德尸体上同样的星状斑点。这些斑点在X线下十分不显眼,只有切开死者肺部后才能在肺叶表面看到少许霉点一样的东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淤血堆积。
盯着照片里那堆几乎烂成一坨的肉块,他难得开心地笑了。
(找到你了。)
衣角飘过沾染污渍的角落,脚步踏上满是灰尘的石地,黑暗潮水般分于身体两侧,大楼的供水间终于近在眼前。供水间秉承着大楼暗无天日的一贯风格,幸好眼睛已经适应了环境,山治看到了站在墙角的蓄水箱,立刻走过去皱着眉敲了两下。
金属在敲击下震荡一声古老铜钟般的闷响,在寂静的房体内回荡,扩散的声波好似化成了有形的物质,他感到背后鼓动起一阵阴冷微弱的气流,空气中飘荡的灰尘颗粒像是灯下虫群一样瞬间聚拢,又散开——
砰!
爆裂的枪响惊吓走了空气中的钟声,留下淡淡的火药味。他这才转过头来,在枪口指向的尽头躺着一只血肉横飞的老鼠。
“…咳,不好意思,手滑、手滑。”
(但这么阴森诡异的地方,神经紧绷了一点又不能全怪我是不?)
山治咕哝一句,掏出手机放出刺目的白光。在明亮的光源下,很快便在蓄水箱底下找到了截止阀。打开阀门后他退回到水池边,又扭开放水口,门庭冷落多年的水龙头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肺痨病人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几口暗沉沉的液体,在瓷砖地上肆意流淌,仿佛凝聚起了某种凝重邪恶的黑暗。
等水龙头里流出勉强合格的清水后,他才关上放水口,可那龙头却好似再也无法拧紧,过了好一会儿,还在不断抽抽搭搭地滴落着眼泪般的水珠。
“…果然如此。”
山治盯着滴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多功能折叠刀。水龙头上的盖板早已不翼而飞,他直接甩出螺丝刀片卸掉了锈迹斑斑的把手,又竖起刀刃用力一撬,硬是凭蛮力把阀芯翘起来一截,露出半截脏兮兮的密封圈。
在灯光的照耀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密封圈破损了好几处,表面沾满了乳白发黄的污垢和不知成分的淡灰色黏液,小刀沿着阀芯转了一圈,然后他用刀尖挑着只剩一半的密封圈,装入早已准备好的小塑料袋里。
直到此时,山治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种样子的密封圈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手头上已有三份。分别来自于413房的洗手间,布鲁克的别墅,还有他的病房。
也许是时间的缘故,它们没有眼前这份那么肮脏,却都有着几个共同点:含二氧化硅的水垢,多处破损的橡胶圈,以及成分不明的灰色黏液。而此时手里的这份,不用做任何检测他也能知道,它和之前的那三份肯定是完全一样的。
(以水管作为移动通道,难怪能毫无察觉地溜进酒店房间。啧,真倒霉。最讨厌遇上这种家伙,个个都比池塘里的泥鳅还滑溜,打个喷嚏的功夫就见不着鬼影了。)
把塑料袋仔细收好,山治沉着脸离开了供水间。
当初导致流行病的元凶名为Alu,又名Slenderman,是一种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邪物,古巴比伦的阿卡德人将它描述为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物,而夜行者们声称它是掌控阴影、知觉和疾病的恶魔。
Alu对付起来很棘手,不仅因为它们善于逃跑的特殊体质,更是因为它们那一触即发的异能。幸好这种邪物天性胆小,没什么强烈的攻击欲望,且数量稀少,总体而言威胁性并不算高。
(结果不知道有多少人因这只威胁性不高的家伙而死——绿标?绿标你个头,巡检的人都是吃屎大的吧。明明它至今还在活动,官方记录却写着『已死亡』。监察会搞什么鬼,是不是成天光顾着抓人来喝茶连本职工作都忘了?)
男人忿忿地嘟囔了几声,把左轮收回枪套,为自己点上一根烟。
楼道里还是那样令人难以忍受,潮湿与阴冷笼罩着整个空间,鞋子落在积水上踩出吧嗒吧嗒的声响。那股微弱的气息又出现了,和盘绕在身旁的烟雾一样近在咫尺。这次他没有费神转身,而是快速闪了四周一眼,眼角在玻璃碎片中扫到了一道模糊瘦长的人影。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倒影来源,才发现不过是窗外某棵枯树的残缺剪影而已。
他想起布鲁克,瘦削得宛若枯骨,坚韧得如同古木。
八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已足够时过境迁。当初负责处理这起流行病事件的夜行者如今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具体的情报早已不可考量,他所能够确定的事实只有一件——当年的负责人名单中根本没有布鲁克的名字。
事实上,自从莫奈搬去阿尔巴那后,布鲁克就很少返回拿哈那了,而流行病爆发的那段时间他甚至都不在国内。山治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贝里古德到底凭什么判断出Alu会和布鲁克有联系,甚至早早做好了后手准备。
审问那个药贩子的时候,对方无意间透露了贝里古德那把4英寸蟒蛇的来历——由于能抽成,卖家是他联系的。贝里古德想要更小的型号,所以一开始验货时他其实是拒绝的,不过因为卖家手头暂时没货,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4英寸。
娜美当场就笑出了声。
【4英寸?杀什么鬼啊,杀人还差不多吧。】
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莫奈的观点并非毫无依据。
和楼内的黑暗相比,即使是黄昏的日光未免有些过于刺眼,山治眯着眼睛好久才勉强恢复了视野,刚准备往越野车的方向走,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原本空荡荡的大街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堆人,肤色各异,衣物松垮,三三两两或蹲在高楼的阴影里,或坐在破旧的轿车里,发出些不太友善的声响和笑闹。其中有三个堵在越野车前门,为首的小平头在女药师眼前比划着一把粗制滥造的手枪,正说着些什么。
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愤怒,叫做瞬间爆炸。
山治左手夹着未燃尽的香烟,缓步向越野车走去。
莫奈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即使有把明显不怀好意的枪口在脸前晃悠,依旧如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好似那不过是孩子手中可笑的玩具,不可能对她构成任何伤害。
在这样的镇定面前,任何虚张声势的威胁都显得十分羸弱可笑。她的态度深深刺激了小平头的自尊,他咆哮了几句脏话,却因为浓重的口音而变得意义不明,只能让人通过他的表情猜出来,此人多半气坏了。
很好,因为山治也气坏了。而他越是生气,外表就越是平静。他平静地走到小平头的身后,一旁穿无袖夹克的青年注意到了,用胳膊肘兑了下同伴。
见目标臭着脸转过头来,金发男人礼貌一笑:“这位先生,你掉东西了。”
“哈?傻逼脑子有病?扯什么鬼——”
话音未落,小平头的肚子瞬间一凹,整个身体虾子似的向后弯去,连脸都涨红成煮熟的虾子。枪械落地时伴随着一声响指,还在燃烧的烟头飞旋着落入夹克青年的口中,然后山治收回手,抚住目标的后脑勺,向着膝盖,用力一扣。
咔嚓,裤腿上飞溅出一片粘稠又新鲜的红色液体,如同炸裂的番茄酱包。
“…你的脸掉了。”
此时侧面横来一把白亮的小刀,山治微微后仰,恰好在鼻尖前一晃而过,刀面上倒映着他写满厌恶的脸庞。
小刀的主人正准备顺势来一通乱舞。想法才坎坎浮现,心爱的小刀已忘恩负义地叛逃到敌人手里,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见眼前景象虚晃,身体高飞又坠落,后背接触水泥路的瞬间痛楚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脑袋一偏,果断晕了过去。
一个照面间三个敌人已去俩,山治转了个刀花,摇了摇头。
(太弱,太慢,太不耐操了。)
“啊!@#&$*&$&!!”
不远处炸开一声愤怒的咆哮,但因为舌头上的烫伤怒吼的后半段完全是意义不明的乱码。山治扭过头,刚吐出烟头的夹克青年正准备扑过来拼个你死我活,他想也没想便把小刀随手一掷,直接深扎入对方的脚底板。
(可恶,沾到垃圾的血了…啧,天知道这帮人多久没洗澡了啊。)
他皱着眉弯下腰,当着敌人的面,嫌弃地拍了拍染到血迹的裤腿。
正常人面对这样悬殊的实力差距,也该明白是时候要叫人了,可这位夹克青年也不知道是死脑筋还是硬骨头,他大吼一声,竟然弯腰把插在脚掌里的小刀拔了出来,双手握着刀柄,以敢死队般的气势冲出,誓要将对面可恶的金毛杂种一刀两断。
刀子只是很普通的货色,但它的主人很爱惜地保养过,刀刃很亮、很利、很快,扎入人体之后一定能够热刀切牛油般分割开血肉,但金发男人表情古怪地盯着刀刃向自己冲过来,呆住了一般毫无反应。
山治被吓呆了吗?当然不是,刀子再利再快他也不担心——因为再了不起的力量,其威力最终还是取决于使用的人——对方拼了命的进攻在他眼里是如此迟钝、缓慢、破绽百出,那破釜沉舟的冲刺仿佛化成了一帧帧连续但静止的画面,甚至都不必去思考怎么破解,因为这实在太轻而易举了。
只是白亮的刀刃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真该让你见识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玩刀行家啊,要是这把刀握在那家伙手里,我早拔枪射…不,我早战术性撤退了,脑残才会和那个变态混蛋正面死磕。)
索隆的刀用得异常好看,不花哨不复杂,充满一种简洁、凌厉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如死亡本身的奇特魅力。每当他出刀的时候总会带走什么东西,飞溅的鲜血或是流逝的生命,仿佛夺取是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他生来便是为了与杀戮共舞。
山治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能有人与残酷如此相配。
小刀都快近在眼前了,山治才停止站在原地胡思乱想。他扭动了下手腕,刚准备结束这场无聊的争斗。谁料说时迟那时快,越野车坚硬的车门毫无征兆地弹开,恰好擦着他的身体而过横在了面前。
铛——!!
倒霉的夹克青年来不及刹车,连人带刀直接一头撞上铁板,好似捶打在锣鼓上的棒槌,震出一声荡气回肠的声响,而幸免于难的山治眼睁睁地目睹着这一幕,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脸,盯着铁门上的凹陷,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肇事者从越野车里探出身子,将车门一拉,低喝道:“上车!”
(大姐你要出手能不能给个信儿您刚才差点击落友军啊!!)
锣鼓声不仅吓了山治一跳,也同样惊醒了远处围观的群众,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与整个街区格格不入的两人,有人猛地站了起来,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这边情况不对劲,他们嘴里叫嚷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从裤裆里掏出鱼龙混杂的武器。
简单翻译下:操,打俺兄弟,弄死他们!
眼见气氛瞬间变了,山治立即一个翻滚从车顶越过,如鱼入水滑进副驾驶座。他一落座,莫奈马上挂到最高档,越野车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如同发狂的棕熊般咆哮着冲了出去,免费送身后的追击者们一脸车尾气。
砰砰砰——尾气中传来三声愤怒的枪鸣,像是对那三个倒霉蛋的吊唁。
(啧,与其花时间来追击我们,先送同伴去医院抢救啦。)
可惜这衷心的建议注定是传不到那群混混耳朵里了,后车镜里的破车们一摇三晃,好似一群半年没吃过肉的鬣狗嗷嗷叫着紧追不舍,尘土飞扬三千里。
连饿疯了的路飞都没可能比他们更有这气势。
(虽然我并没有见过路飞饿疯的样子,谁叫每次他一喊饿总会有人跑去投食。)
山治叹为观止地收回视线,他并不太担心,因为开车的人是莫奈。
女药师那雷打不动的镇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令他觉得不可思议了——仿佛完全不知恐惧为何物,哪怕身后枪声震天响也依旧从容不迫地拖着一队追兵在迷宫般的街区里遛狗,光这份胆色就不知能令多少男子汗颜。
瞧那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让他总忍不住想抱拳称一声“姑娘我敬你是条汉子”。
“坐稳。”
女汉子忽然出声,下一秒越野车沉重的车体横着漂过狭窄的U型路口,当的一声撞烂了护栏,橡胶的焦臭味透过车内空调飘散进来,恶心得让人想吐,但惯性又把全身的脏器揉作一团,只能从口中甩出几声不成腔调的呻吟。
瞧,这别出心裁的吟唱,令世界都为之倾倒了。
天旋地转的景象令金发男人神色大变,紧握挂手的手掌僵固不化,他试图保持理智,脑海里却炸开闪光弹的盛宴,噼里啪啦的光芒将他投入了一场无可避免的纯白噩梦——
啪嚓。是安全带被绷到尽头的声响,啪嚓。是金属围栏擦过车体的声响,啪嚓。是车窗被挤压成碎片的声响,啪嚓。是身体滑过玻璃碎片的声响…然后轰隆一声巨响,一切归于寂静。
“呃!”
男人面色苍白如纸,他用仅剩的手使劲儿压住疼痛欲裂的头颅,视野中的画面如同验光时的断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意识,堕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但下一秒睁开眼,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发生。
窗外的世界还是倾斜的,空气里还飘散着焦臭味,表盘上的指针还在120左右晃荡,他还被安全带困在原位,莫奈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油门被一脚到底,车子像游乐场的弹弹珠一样飞射而出,直接撞飞了堆在路边的杂物堆。大大小小的废纸漫天飞舞,瞬间夺去所有的视野,他只能感到两三次猛烈的撞击,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数秒的失重感,还有左轮磕在身体上的疼痛。
(我死定了)
可等纸屑散去之时,越野车并没有顺势冲上天堂,泊油路被车轮碾压而过,指示牌证明此处仍是平凡无比的人间。
“呼~~~~”狂飙一路的莫奈这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因专注冒出的薄汗,“真是好险啊。对吧,尤——”她盯着倒车镜,突然噤声了,“尤奇你…你怎么哭了?”
“什么?”山治一愣,连忙摸了下脸庞,触手有些湿漉漉的。他曾以为那是汗水。“不、这不是…我也不知……啊,大概是被吓到了吧,我受不了速度太快的东西。”
“那你怎么来拿哈那的,凭两条腿走过来的?”
“那种根本感受不到速度的大型公共交通没关系…主要还是一种主观感受吧,比如说游乐园的碰碰车我可是看都不敢看。简直超可怕啊。到底是心灵多么扭曲的人才会设计出这种教坏小孩的邪恶娱乐呢——”
他口齿越说越清晰,到了后面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信口开河的水准。见到这样,莫奈便不再多问。人人都有不愿为他人所知的秘密,他感谢她的体谅。
“你要办的事情都办完没?”
“啊…差不多吧。虽然只走了一处,不过…应该也够了。”
“那就好。我们这次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短时间内我建议你最好别再试图返回这片区。”
山治望了眼后视镜,已看不到任何追兵的迹象——其实就算那群瘪三还能追上来,他也下定决心绝不逃跑。他宁愿跟一群持枪歹徒肉搏,也不想再体验一回先前的生死极速。
反正横竖都是死,好歹前者死的壮烈点。
(我总算明白你为何要买越野车,普通轿车在你手上早特么散架了。)
他心有余悸地瘫在副驾驶位上喘了半天,才虚弱地抬起手,给了身旁人一个赞许的拇指:“…你厉害,让你过驾考的教官更厉害。”
莫奈欣然接受了玩笑似的夸赞:“我也是吓坏了,通常不会开这么猛。”
(你这样都能叫‘吓坏’,那我大概是属于‘吓半身不遂’的类型吧。)
瞧着她脸上刚喝完下午茶似的神清气爽,山治的直觉告诉他不能继续在这个有辱尊严的话题上纠缠不清,幸好对方此时瞥了眼路牌,他连忙问:“快到市区了?”
“才刚上沿海公路。对了,待会儿在哪里把你放下,酒店?”
他查看了下时间,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在旧城区里溜了那么长时间的狗:“不,在中心广场吧。我晚上约了个朋友。”
“呦,看不出来尤奇先生您还是个大忙人呢。”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莫奈刚准备就这不要脸的发言回敬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震天响的手机吸引走了注意力——先前他们跑路的时候一直没注意,此刻拿起来一看,才发现上面一堆未接电话,她皱着眉在屏幕上按了几下,拨打回去。
对面似乎等待已久,几乎没响几声电话便被拿起,莫奈听了一会儿后又重新挂断,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和一句“我知道了”,隔着手机山治无法得知通话内容,不过从对方脸上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也很迷惑。
“谁啊?”他忍不住问道。
“护士长。”
“护士长?”山治一愣,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温和但威严的脸。那是位十分稳重的中年女士,很难想象她这样拼命催人的焦急模样。如果有,那一定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了。
“出事了?”
“没什么事。”莫奈把手机放到一边,加快了行车速度,“她让我赶快回去,说老师急着要见我。因为他…他见不到我就不肯好好吃药。”
(这么大岁数了吃个药还要人哄,是不是吃个饭还要人喂啊。)
“那还真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山治深深被自己脑海中的画面给刺激到了,“你快点回去吧,免得耽误布鲁克先生治疗,惹他生气。”
“不会。老师不是乱发脾气的人,除非真的事关重大。像这样的情况以前只出现过三次。一次是因为泡茶的牛奶是半脱脂而非全脂喝着没味道,一次是因为写信的钢笔是OB不是B他用不舒服,还有一次是因为新来的护士把他假发当垃圾扔掉了——”
(这不都他喵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重大个屁啊!!)
山治单手捂住眼睛,顿感一阵心累。
现在他终于能够确定索隆绝逼是布鲁克一脉单传,这糟心的程度根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被揍个鼻青脸肿,自己愤怒地质问对方说好的打人不打脸呢的时候,那个王八蛋竟敢理直气壮地答曰——
【习惯性打靶。】
(你他妈的怎么还不去死啊?!)
“…所以这次也是这种‘重大事件’?”
“不,这就是我感到奇怪的。老师只是要见我,却没交代我帮他做任何事情。”莫奈歪着头思索了片刻,似乎仍旧毫无头绪。
山治觉得有头绪那才叫见鬼了,幸好对方仍是个正常人。
“既然是能够拖延到医院的事情,就说明不太紧急,如果真的十分紧急,布鲁克先生肯定早打电话跟你说清楚了,对吧?”他自认为分析的没错,但莫奈却莫名其妙瞥过来一眼,好似他突然说起了外星人的语言。
“说什么呢。先生怎么可能会给我打电话。”
他什么都听不见,有好几年了。她说。
他是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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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莫川 | 2015-11-11 15:5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大你写的好棒~~~第一篇之前在这里看过,后来在SZ王国也看过,好厉害。
话说,这么长都没看到绿藻出场,是不是莫奈就是绿藻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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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yfish | 2015-11-11 22: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能在綠藻生日看到一篇那麼長又那麼棒的文章
真是各種開心和欣慰啊[s:60]
[url]http://www.myfreshnet.com/BIG5/literature/plugin/indextext.asp?free=100234947[/url] 魚乾鮮網堆文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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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思危 | 2015-11-12 06:59:59 | 显示全部楼层
[paragraph]……
拿哈那的新城区大致可以一分为二,依山而建的上城主要为富人住宅区,而商业中心、普通住宅区和别的区域则坐落于山脚下,也就是下城,紧邻北海码头。布鲁克的别墅位于上城。虽然外表鬼成那个样子,好在左右邻里也都常年空宅,毕竟那群阔佬有整个世界要忙着去享受,等闲来无事时再派几个人来收拾收拾也不迟。
而迪巴鲁家则正相反,房子的地理位置虽然偏僻了点,但胜在人烟兴旺——秀气小巧的双层洋房外头围了圈围栏,再配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花圃,光看着就比布鲁克那栋大而空旷的别墅温馨舒适的多。
门铃刚按下去,后头传来一阵兴奋的狗吠,等大门彻底开了,还没能窥到屋内风光的山治只见眼前金光一闪,下一秒就被个毛茸茸的生物扑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儿?!)
山治眼睁睁地看着怀中的金毛大狗一边欢脱地甩着尾巴,一边把满嘴的透明哈喇子全都蹭到自己本就不怎么干净了的西装裤上,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干得好摩托巴洛!不枉我对你的一番殷切教导。”狗主人大笑着从门后探出脑袋,得到夸赞的大狗立即叫了两声,开始绕着客人疯狂转圈,更加卖力地把访客的裤腿糟蹋得越发不堪入目,直到主人说了句“很好。你工作完成的很不错,到后院去领赏吧。”才高高兴兴地狂奔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山治一脸『搞什么鬼!』的表情怒视着自己的发小,谁料后者看清了他的造型后反倒先皱起了眉头,一脸厌恶地指着裤子上的血迹:“你搞什么鬼!哪有穿成这狗样来拜访的客人啊?”
“这是我的台词!哪有训练宠物把客人当擦嘴布的主人啊?!”山治怒吼。之前他的裤子只是沾了点番茄酱洗洗就好的程度,现在已经彻底沦落为混杂着番茄酱、透明口水和漫天金毛的抹布了。
“咳…这不是摩托巴洛喜欢你,它平时可乖了。”自知理亏的迪巴鲁拍了拍山治的肩膀,把他往屋里引,“再说你不是挺喜欢狗的吗?”
“滚,我是猫派的。”
“明白明白,同类相斥嘛——”
一肘击下去,世界终于安静了。
可惜即使把迪巴鲁揍到不省人事也无法挽回那一身饱受摧残的西裤,更何况山治实在不好意思在别人家太过放肆,好歹他还是客人呢,有女主人在场,再对鼻青脸肿的好友落井下石就太不够意思了。
迪巴鲁的太太是位十分温婉可人的女子,长发一挽,轻声细语,笑靥如花,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她挥舞着平底煎锅把迪巴鲁揍得满屋乱窜,她可就是山治想象中贤妻良母的完美典范了。
(那家伙真是走了八辈子狗屎运才摊上了这么个好老婆……唉,歪瓜裂枣都能抱妹归家,为什么我还是单身?为什么!老天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玩我?!)
百思不得其解的山治烦躁地揉乱了一头金发,不仅没得到答案,反而摸出一手薄灰,他才想起今天下午自己不仅打爆了三个混混,还被墙灰淋了一身,都怪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他都忘记了这码事。
他叹了口气,脱下来身上脏掉的衣物——虽然到别人家做客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洗澡听上去有些怪异,但迪巴鲁太太说的很对,餐厅和厨房都是圣洁的地方,自己这灰头土脸的模样的确不适合上桌。
外套和衬衣很快被尽数褪去,手指在解皮带的时候停住了。山治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直挺,皮肤细腻白皙,以前就没少被人称赞,可是他看着这双没有一点疤痕印记,近乎于完美的手心里却莫名低落——不是难过,他已经不会难过了。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有些怅然若失吧。
(事到如今何必再多想。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摒除掉脑内的杂念,山治迅速脱下剩下的衣物走进淋浴间,温热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疲惫与寒冷被揉进了泡沫,又被热水冲走。他站在花洒下,抚摸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旧日的伤疤与新添的创伤,仿佛雕塑家在千雕万琢完美的大理石塑像时一时失手,留下了永久的残缺。
左肩峰上的凹凸不平,是某个蒙着面的抢劫犯留下的,当医生把子弹从骨头缝里取出来的时候,他特别后悔自己当初没趁机在那王八蛋膝盖开一枪。
右背阔肌上的暗色细线,是某个他试图解救的人质留下的,去他妈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小刀捅进腰间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以后就要加入单肾贵族。
臀中肌附近的白色痕迹,是某个慌乱的队友射击擦伤的,幸好那个新人开枪时手抖了一下,子弹贴着身体过去,总算免去了他因臀部重伤而卧病在床的奇耻大辱。
手掌继续往下,某处皮肤忽然传来一阵麻麻的刺痛,低头一瞧,发现大腿侧面有块巴掌大的淤青,应该是之前训练时被索隆打伤的。
大概是因为影响不到行动,包扎时他就忘了跟乔巴说。然而过了这么多天,即使没有那神奇的药膏,它也已经自己好的七七八八了,此时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青紫,不用力按压根本不会觉得疼。
山治有些无奈地笑笑,不知该感慨生命的顽强还是生命的抗揍——其实两者差不多一个意思——他弯腰准备按摩一下伤处,就在这时,一道寒意突然沿着脊椎窜上大脑,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又来了!那种感觉……)
蒸腾的水蒸气将玻璃浴门模糊成一片,花洒头又喷淋个不停,看不清淋浴间外面发生了什么。早前无风自动的浴帘在脑海里闪过,山治下意识绷紧了神经,摆出了防备的姿势,轻缓地把浴门拉开了一条细缝。
淋浴间外头看上去一切正常,换下的衣服裤子还摆放在原位,盖着枪套,只是洗手间的门竟然半开着,大概就是那阵不知来处的寒意的来源。
(奇怪,难道我没关严实门吗?)
类似的征兆接二连三的发生让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仔细思索过后又排除了是邪物作祟的可能性——Alu靠水管移动,水管里头可不会安装门牌路标,这么大的城市它没可能找到自己——多半是心理作用吧,毕竟今晚还没吃药呢。
他这么想着,把垂落的湿发向脑后撸去,免得水花遮挡住视线,走出淋浴间准备把门牢牢关严实了。手刚要搭上门把手,迪巴鲁的脑袋就从敞开的缝隙里冒了出来:“我说你丫洗澡怎么不关门,耍流氓吗?我警告…你…你…”
下一秒迪巴鲁卡壳了,山治也跟着卡了,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还是前者率先反应了过来,视线立刻条件反射的下移,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嗙!然后他就被洗手间门甩了一脸。
一分钟后重新穿戴整齐的山治又冲了出来,也不管什么礼不礼仪,把堂堂一市警探揍得哭爹喊娘,直到上了餐桌还顶着一张整容失败的猪头脸,逗得他不足4岁的小女儿笑个不停。仔细想想也算没白挨揍不是?
刨除掉这张倒胃口的脸,整场晚餐都堪称圆满——迪巴鲁太太的料理手艺相当不错,而山治又是此中好手,两人一拍即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分分钟就把男主人给撂一边儿了。后者发出几声哀嚎发现抗议无果之后,只好化悲愤为食欲,一个人消灭了大半桌子的食物,并偷偷决定今晚就把发小的小草人再扎起来泄愤。
无论迪巴鲁是否悔得肠子都青了,总之这场由他发起的聚餐总算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为了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餐后他果断把老婆哄去照顾孩子,自己又抓起几瓶啤酒把山治拉到客厅,严防死守彻底隔绝与对方的进一步接触。
不这么做不行啊,晚餐时这该死的混蛋都被邀请留宿了,他要是再不防着点万一明早绿了怎么办。这年头讨老婆难守老婆更难,如果身边再有个山治这样的发小,那简直要难于上青天了。
所以说,迪巴鲁单身这么多年,也不全是因为他长得丑。
“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样子。”罪魁祸首还边撬啤酒罐边冷笑,他现在穿着的是迪巴鲁的衣服,整整大了两号的衣服套在身上有些松垮,“有时间防我倒不如去健身房把你这身肥油甩掉,凭你这个膨胀速度估计到了四十连防弹衣都塞不进去了。”
“屁!我那个时候早换去坐办公室,才不需要防弹衣。”迪巴鲁反驳道,“再说这是我的问题吗?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
“难道你对自己选择的女人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我是对你的节操没信心,谁叫你小子前科太多。妈的,天天对着姑娘献殷勤结果人家一有点意思就跟兔子似的窜老远,你说你这什么心态?!简直比站着茅坑不拉屎还丧尽天良!——好,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但也考虑考虑我们这些眼巴巴等着摘花的人的心情啊!”
“对一个人好和喜欢一个人是两回事,你这种成天跟厕所过不去的大老粗是不会明白的。”山治盯着挂在壁炉上的结婚照,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说实话,我是真的很意外你竟然会比我早成家,要知道高中那会儿我本以为你只能对着毛片撸一辈子呢。”
“操!有这么揭人短的吗?!”迪巴鲁恼羞成怒,恨不得跳起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但考虑到两人之间战斗力的差距,他满心悲愤,忍气吞声地翻了个白眼。
“…想揍我啊?”
“废话!”
山治大义凛然地撸起袖子:“想揍我就来呀,我们都认识多久了客气什么——来吧,我保证不还手。”
可惜迪巴鲁太了解这货了,他才不会轻易上当呢。别看此人现在一副舍命陪君子任打不还手的模样,一旦打起来最后被舍命的肯定是自己。
同样的招数不可能打倒圣斗士二十多次,这是连三岁小孩子都明白的事实。
“做梦。你丫是不还手,因为你他妈是还脚的!我们那一块儿的就属你小子最阴险,六岁就知道打架往兜里塞铁片,你说多缺德的人才能想出这种点子。”
“咦?有这回事?我怎么记得我小时候很乖,从没违法违纪记录的?”
“那是因为每次替你背黑锅的都他妈的是大爷我啊!!”在学校里被骂得昏天暗地,回到家还要惨遭二次教育,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始终逍遥法外。至今一想起那段艰苦的岁月,迪巴鲁依旧眼含热泪,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思考了片刻,为了祭奠那横死的青春,最终决定把啤酒瓶朝着对方脑袋砸过去。谁知山治反应神速,不仅伸手稳稳抓住了瓶子,连里头激荡起伏的啤酒都没洒出半滴,然后他把瓶子放茶几上一推,完好无损地还了回去。
这一举动完全出乎迪巴鲁的意料,他抓起啤酒瓶,神色古怪地打量了山治几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吗?”
“少臭美,我就是有点惊讶你这家伙的性格什么时候变好了?换做以前,你丫早发飙了,哪里会这么好脾气。”
山治轻笑了下,听上去却没有多少喜悦:“因为我以前是个混蛋。”他又给自己开了一瓶,端着酒向后靠去,整个人都窝进了沙发里,“一个自作聪明的混蛋。”
哦。看来是喝上头了——对于一个任何时刻都不忘夸奖自己的自恋狂,却突然开始自嘲起来,除了酒精麻痹之外没有其他解释。但迪巴鲁也明白对方其实并没有醉——山治极少喝醉,他酒量不大,可他善于把握分寸。
他想起对方去洗澡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的药片盒,迪巴鲁并不知道那些颜色各异的药片都是些什么,但他知道那肯定都不是健康的人需要服用的东西。
而山治却离不开它们。
他活的并没有像表现出来那样轻松,但他的尊严又不允许旁人随意过问,或许只有酒精才能让这个时刻紧绷的男人在微醺的世界里获得少许的喘息。
“少自说自话了。”迪巴鲁将酒瓶伸过去,“你知道么,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担心经历过那么多事,你会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不过见到你依然如此禽兽,我也就放心了。像我说的,你丫的贱绝对是天生自带,谁也没办法,也没任何事情能改变——来,这瓶敬你。”
“敬我还是个混蛋?”
“敬你还是个混蛋。”
瓶子碰撞的脆响迅速被警探大声呼痛的叫喊所吞噬,酒花飞溅中好似开启了某个特殊的开关,让隔在两个久别重逢的童年好友之间那层无形的薄膜终于被打破,他们终于能够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的交谈,如同回到了那段曾经年少的时光——
或许不够畅快,但已足够开怀。
迪巴鲁酒越喝越多,大量酒精下肚产出成吨叨叨不休的废话,但山治却难得当了个安静的听众。无论是有他参与的,还是与他无关的,他都认真地聆听,耐心地感受,让所有碎片般的画面构筑成一个美丽的童话,如同酒瓶中大大小小在灯光下泛着淡金色彩的气泡,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像是无数个闪闪发光的梦。
然后它们向上攀登,向上攀登,最终都化为了虚无的泡沫。
夜已深,喝到晕乎的男主人终于美美地上楼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留客人独自一人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对着一屋子秀甜蜜恩爱的全家福相顾无言。
山治翻了个身,耳边少了个嘈杂的声音,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今晚迪巴鲁讲了很多很多,几乎把这辈子的话都从肚子里掏出来了,却惟独避而不谈两件事,不偏不倚正好是自己职业生涯的开始与结束——山治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谈结束是因为他不了解;而不谈开始,却是因为他了解得太多。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走得近,自然看得更清。迪巴鲁曾亲眼见证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情,由爱转恨,由期望转漠视,由敬仰转叛逆,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高筑起对立的城墙,铺垫上不可逾越的铁丝网。
然后在最后一刻,尽数崩塌成随风而逝的石砂。
他与父亲的抗争,终结于十八岁的某个黄昏。电话送来死讯,而他站在阳光下,一滴泪都没能流。
这很冷酷吗?或许吧。他可以为一部感人至深的爱情片痛哭流涕,却在父亲的葬礼上,神色平静腰板笔直地站到了最后,直到哲普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该回家了。
他有悲伤吗?不知道。太多细节早已模糊,他只记得太阳有些刺眼,晃得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返回家中。瞧着书桌上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两下撕成了碎片。
战争结束了,没有人是赢家。
山治往被子里缩了缩,月光透过院子里的树梢落在灰暗的天花板上,如水波一般起伏不定的光斑好似人变幻莫测的命运。
事情的发展总是往往超出预计,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活成今天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哪个零件脱了节,生活就像一台失控的车脱离了轨道,载着他步入荒野,再找不到回去的路。
打了个响指,指尖绽出玫瑰,一看到它他便想起布鲁克曾经的喃喃自语,想起黑白相片里站在演唱会门前的男人与孩子,想起晚餐桌上的迪巴鲁和他幸福美满的家庭,想起所有他曾渴望却到头来都失去的事物。
然后他意识到,那的确已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哼,这样的人生到底哪里算得上拥有一点玫瑰色了 *?)(La vie en rose原意为玫瑰色的人生)
山治自嘲地笑笑,忍不住轻轻哼出了声,视野在潺潺流淌的歌声里越来越模糊,无数的光影化作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作,在这缤纷飞舞的光的花瓣中,他的眼皮渐渐合上了。
他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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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车的副驾座上。
车顶灰蒙蒙的,无法分辨出是它本身如此,还是车内太暗的缘故。车外传来莎啦啦海浪般的声音,余光瞥去,依稀可见只有渺无人迹的荒野才有的茂盛长草拍打着车窗,遮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仿佛穿行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隧道。
车子四平八稳地向前驶去,如同停留在原地似的平稳。男人想起身看个究竟,却发现被安全带死死捆绑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只能勉强仰起脑袋四下张望。
然后他看见驾驶座方向盘上落着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
瞬间一种极致的惊惶攫住了他,他开始在座椅上疯狂的挣扎,却被安全带卡住了喉咙,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颤抖着目睹轿车毫无征兆地加速,表盘上的指针几乎一下子就跳到了120——这也是这个表盘上唯一的数字。
不!不不不不不不快住手——
男人眼中的惊惶被彻底的恐惧所替代,冷汗如期而至打湿了衣衫,青筋暴起的喉咙里摩擦出几声尖锐的气音,可视野中的那只手依旧无动于衷,于是他又转为哀求。
终于,那只手动了一下。椅背稍稍抬起,允许他得以窥视一二窗外的风景。
窗外根本没有风景,除了一望无际的草海和不知尽头的泥泞路,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没有光,没有希望,唯有不知目的的前进,在泥路上亡命似的奔逃。
男人突然想起来了,他们的确是在逃亡,但逃亡的原因他却忘了。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要逃往何处,也不记得要逃到何时。只知道要逃,逃离紧随其后的那个东西,一个比高速还令人恐惧的东西。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在追我?
男人眉头紧锁,太阳穴隐隐作痛,黏糊糊的脑子沼泽般冒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泡泡,朦胧间似乎有什么即将浮现。谁料就在这时,汽车却突然颠簸起来,碰的一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起。窗外天旋地转,金属和玻璃炸裂的声响接二连三,冲击余波从身体上碾压过去又碾压回来,仿佛被孩童玩把虫蚁,全身的内脏骨头早已不复存在。
他不可控制地尖叫出声,才猛然间发现自己并不在车里,而是站在荒野中像个旁观者一样的注视着面前化作一坨废铁的汽车。
飞断的残肢被金属压在身下发出焦灼的橡胶味,那些惨死的人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熟悉有陌生,鲜血从金属里被挤榨而出,汩汩地淹没了他的腿,他想逃,却又因害怕而动弹不得。
对不起。对不起。他痛哭着跪倒在血泊里,即使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忏悔,却依旧拼命祈求亡者们的原谅。泥泞路的尽头,那个曾让他拼命逃亡的东西伴随着吞噬天地的黑夜呼啸而至,可他仍然呆立在原地,凝望着一张张没有脸的面孔,泣不成声。
快跑。一个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似响雷又似蚊呐,似熟悉又似陌生,似千里之外又似咫尺之内。快跑。那个声音又说。不要回头。
亡者松手化为尘埃,鲜血逆流倒回残骸。男人重新站起来,踩踏着吧嗒吧嗒的水声转身投入了深绿色的海洋,翻倒的汽车和死去的人们尽数消失于波浪摇曳,它们都被黑夜吞噬了,而他的逃亡还要继续。
只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世上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长草作墙抗拒他的前进,泥泞为潭拖曳他的脚步,空气成锁套上他的脖颈,力量随着时间流逝,意志也摇摇欲坠,呼吸密封进肺里,他感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慢。
又或者,是身后的那个东西越来越快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胆量回头去看。大地在它的脚下颤抖,海洋被挤压着分成两半,它如影随形又倏忽而至。
只消片刻便,就攀上了他的脚踝——
山治猛地睁开眼,正对上迪巴鲁抱着自家媳妇傻笑的蠢脸,顿时被噩梦惊醒后的那点余悸全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长得丑还能有辟邪镇宅的功效啊。)
他翻身坐起来,被窝里漏进来了点风,吹得后背凉飕飕的,被冷汗浸透的衣衫紧贴着后背,冗杂纷乱的记忆让太阳穴像个运载过度的CPU,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好在还没到不可忍受的地步,他打消了服用药物缓解的念头。
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有计划地减少用药量,像今晚这样的程度,稍加忍耐便能熬过去。
(依赖外物终究不是个事儿,我可不想有朝一日落到贝里古德的地步。)
等脑袋稍微清醒了点,山治借光看了眼壁炉上的挂钟,此时已快凌晨5点,他打了个哈气,在温暖的被窝里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去上趟洗手间——毕竟疼痛可以忍耐,尿急却万万不能。
此事关乎尊严,绝不能疏忽大意。
客厅附近本有个洗手间,但水管出了问题,眼下只有二楼的能正常使用,迫使山治不得不摸黑回到早前暴打男主人的地方,在墙上摸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找到电源开关,灯一亮,刺目的光芒立即照得人睁不开眼,视网膜上残留不退的光芒令人烦躁不已。
(到底是哪个二货在洗手间里装这么大的射灯还让不让人好好上个厕所了!)
解决完内需问题,他准备洗个手再回去睡觉,然而就在这——
嘀嗒。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男人瞬间惊醒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干燥指尖上流淌的湿润,明晃晃的白光中一道清晰无比的水痕从洗手台里流出,一路拖曳消失于走廊尽头的黑暗。
那尽头的房间,是儿童房。
(糟了)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冲了出去,直接撞开了单薄的木门。在房门脱落的刹那,山治看到一个狭长瘦高的黑色人影在被风卷起的窗帘后面一闪而过,瘦骨嶙峋的躯体上挂着面条似的手臂,远远看上去像是把干巴巴的骨头。
然后它回过头,苍白如纸的面孔上空无一物。
“别跑!!”山治猛地冲过去扯开漫天飞舞的窗纱试图抓住对方,然而那道人影早已从窗台飞跃而下,消融于晦暗莫测的沟渠之中了。
“你在干什么?!”
迪巴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的太太躲在后面惊恐地捂着嘴。早在房门被撞开的那一刻他们便被吵醒了,结果刚过来就看到原本睡在客厅的客人不仅冲进了自己女儿的房间,还像疯子似的边咆哮边拉扯着窗帘,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回过神来的迪巴鲁立即大步冲过来一把揪住山治的衣领,把人狠狠地砸在墙上,又对着脸实打实地揍了一拳,正当他准备再来一拳的时候,对方却不知怎么伸手一拨,轻松架开了迎面而来的拳头。
挨过打的皮肤有点红肿,衬着山治森然的面孔,令警探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手。
“她怎么样?”他扯了下皱巴成一团的衣领,顺势抹去了唇角的血迹,直接向趴在儿童床边的女人问道。后者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于是他提高音量又问了遍,终于得到了答案。
迪巴鲁太太含着哭腔摇头:“她…她的身体好烫。”
“…快!快去医院。”山治铁青着脸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只是他心里明白,去医院也无济于事,06年白纸黑字的数据清楚地表明进入高烧状态的患者无一生还。可他没有勇气把这个消息告诉这对父母,更没有勇气说出“你们的孩子已经没救了,请节哀”这种话。
他只能目送她抱起小女儿匆匆远去的背影,刚准备一同离开,就被男主人拦住了去路。
迪巴鲁没动手,只是站在原地,等待一个解释。
迪巴鲁的确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但他不傻,凭山治的反应和态度也猜得出来今晚发生的一切与对方脱不了干系,这几日所有古怪的调查行为霎时浮上心底,他明白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山治的确隐瞒了某些重要的事情,而这些狗娘养的破事波及到了他无辜的宝贝女儿。
警探说不清楚此刻心里五味杂陈的滋味到底算什么,有愤怒、焦虑、懊悔和一丝怨恨,但也同时怀着某种期望——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低着头的童年好友,期望他肯解释几句,只要他肯坦白,无论是多么荒谬的理由,他都会选择相信。
或许会揍上那么几拳,但他最终会原谅他的。
可山治什么都没有说,反而绕开了他走进漆黑的走廊。
“山治!!”
被呼唤的人终于停下脚步,有些瑟缩地垂着眼帘。迪巴鲁眼神传达出来的含义,山治怎么会不懂,也正因为懂才无法解释——迪巴鲁想要的是真相,可他能给的只有谎言。而且他不确定当对方知道即将发生在他女儿身上的事,是否会改变心意,是否会悔不当初,是否会怨恨自己错信了人,是否会希望他们从未相识。
一想到会有那样的可能性,他便不敢回头了,那真让他害怕。
(如果迟早会发展到哪个地步,不如在现在就斩断一切想念。)
“…等一切结束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有很多话堵在喉间,可最终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我很抱歉,迪巴鲁…我真的很抱歉。但现在,我无话可说。”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说的也是。山治想起了那满客厅甜蜜的全家福。道歉又有什么用。
因为失去的东西已不会再回来了。
……
在发现女儿起高烧之后,迪巴鲁夫妇立刻带她去往就近的诊所。山治没有与他们同行,一方面他觉得发生了之前那些事,自己最好暂时别出现在他们面前;另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他承诺过的,要给迪巴鲁一个交代。
于是他拿上左轮,回到了海港医院。
洗干净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晾干,穿在身上很潮,但他现在没心思理会。电梯门一开,他直接冲着布鲁克的病房走去,直到险些撞上了值夜班的小护士才停下。
小护士根本没料到这么晚——或者说这么一大早——就会有人登门拜访,正趴在前台脑袋一点一点睡得正香,电梯门唰啦一开的声响吓得她连忙擦掉嘴角的口水,还没站起来便看到一抹金黄杀气腾腾地从眼前闪过。
“尤奇哥!”她立刻焦急地大喊,又怕吵到别人不敢出大声,结果音量不上不下的根本没引起注意,只好急冲冲从前台跑出来拦在对方前进的路上,“尤奇哥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我要见布鲁克先生。”山治回答,他的面容平静温和,之前那一身的煞气仿佛只是她睡迷糊的错觉,“能麻烦你帮我开下门吗?”
小护士揉揉眼睛,为难地道:“但、但是…现在可是凌晨五点,布鲁克先生还在睡呢……”
话还没说完她的双手就被人一把握住。金发男人上身微倾,湛蓝的眼睛仿佛要柔出了水,他哑着嗓子呢喃道:“拜托你,请帮帮我。我真的有很紧急的事,”
小护士的脸噌地就红了,只觉得和自己被握住的手一样烫,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忸怩了半天还是职业道德占了上风,把手一抽,小兔子似的躲得远远的,结巴到连句话都说不顺溜:“不、不不行就算你这样拜托我我、我也不能给你开门的…我要是放你进去了就要砸饭碗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听——”
“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眼见着那张邪恶的嘴巴里又要吐露出什么可怕的话语,她把耳朵一堵眼睛一闭开始疯狂摇头,直到被对方冲过来拉开双手,才听到后面的那句话——“…电话。我想说,你的电话铃响了。”
哦。小护士的脸又红了,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心猿意马,她急急忙忙地拾起被冷落已久的电话,才说了句“但”就被挂了,然后她握着忙音的听筒,一脸古怪地盯着男人的脸,像是还在犹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用疑问的语气陈述道:“那个…那个,布鲁克先生请…请你进去?”
男人温柔一笑,嘴角的弧度锋利如刀。
(也好,省得我暴力破门平白招惹麻烦。)
再一次见到布鲁克的时候,山治几乎认不出他了。
几日前还颇为精神的老人此刻躺在病床上,竟然瘦到只剩一层薄皮包骨,干瘪的身躯上插满了各种细长的管子,那一头标志性的爆炸头紧靠着玫瑰被摆放在床头,让光秃秃的头顶再无遮掩,但此刻谁都不会再在意他的头顶,因为所有的目光都会被那骷髅般深深凹陷的面颊给夺去注意力。
这就是死亡的形象。山治不由自主地想,这就是死亡。
(他这个样子别说两个月,连两个星期都活不到。)
“呦嚯嚯~~山治先生你来啦。”布鲁克没有起身行礼,只是点头微笑,他的手指稍微动了下,卧室里亮起一盏柔和的立灯,他用眼神示意灯旁的沙发,“坐下吧。抱歉,这次我没法请你喝咖啡了。”
见对方这副模样,男人憋在心头的怒火顿时灭去了一半,让他十分痛恨自己不受控制的同情心。他提醒自己要冷静——不要忘了今晚发生的事情——他逼迫自己重新硬起心肠,走到沙发旁坐下:“没关系,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喝咖啡的。”
“哦?不是为了咖啡啊。”布鲁克的笑容也是干瘪无力的,“啊,难道是贝里古德的案子了结了吗?”
“不,那个还没——”
“还没完啊。”布鲁克极少见地主动打断了别人的话,“真可惜,这么多天过去了还一点结果都没有。我本以为凭山治先生你的能力,解决这种小案子是轻而易举的呢。”
他一直微笑着,山治却笑不出来,整个病房除了一盏小灯,四周都被笼罩在晦暗不明的黑暗里,包括病床上布鲁克。黑暗给这个病恹恹的老头子镀上一层莫测难辨的阴影,这让他没由来的感到紧张,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自投罗网的飞虫,而对方则是端坐网中央以逸待劳的蜘蛛,他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
“呦嚯嚯~~~别紧张呀,山治先生。我只是开玩笑罢了。既不是为了喝咖啡,也不是为了给我讲故事,那你这么早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您怎么知道我会这么早来找您的?”
房间里忽然刮起一阵莫名微风,引起灯罩晃动,使得四周浮动的黑暗如同流水般波荡。男人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一种懒洋洋的姿态依靠着沙发的扶手,手臂随意搭上翘起的膝盖——这样以布鲁克的角度只能看到膝盖和手臂,而看不到藏在后面的枪。
“…有趣。”布鲁克以一种绝对不有趣的语调说道,“所以你一大清早闯进我的病房就是为了问我为什么让你闯进我的病房,对吗?”
“您听到了我的问题。”
“好吧,如果你执意要答案。那我告诉你吧,因为你在外头的吵闹声太大,我不想你影响到医院里其他人的休息,所以才放你进来的。”
山治很愤怒,他讨厌欺骗,更讨厌被当成傻子欺骗:“去你妈的该死的老骗子。”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又用极为缓慢的语速又重复了一遍,才把手掌从嘴边拿开:“是没听清,还是没听见。哦,或许我该说——没看见?”
随着这句话的出口,房间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直到良久之后布鲁克才轻笑一声:“哎呀,被发现啦。”语气像是捉迷藏被发现的小孩子,但屋里的两个人都明白事情远比孩子游戏要来得严肃的多,任何搭上了人命的事物都将不再属于游戏的范畴。
“你的唇语的确很厉害,如果不是莫奈小姐,我根本想不到你竟是聋子。”山治留下一个威慑性的停顿,“现在,请先生你重新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呦嚯嚯~~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呀。”布鲁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从监视录像上看到你了。”说着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一个特殊的频道,分割的画面呈现出病房的各个角落,而正趴在前台抱着话筒哭诉的小护士也属于其中之一,“我晚上睡不着,就喜欢偷窥年轻可爱的护士小姐,结果今天正巧撞上你从电梯里出来。怎么样,这个答案还满意吗?”
(你他妈变态啊,那么多借口不用偏偏选择最色情恶劣的一个。)
对于这番听上去就是扯淡的理由山治一个字都不信,但他不准备在这种细枝末节纠缠,因为这样就会中了对方的圈套:“你之前为何撒谎?”
“要不然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大肆宣传我是个聋子?难道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身有残疾也是一种罪过吗?”
“这的确不是罪过。但我说的之前是更早的之前,关于贝里古德的那次。既然你聋了,他又怎么可能电话联系你。这难道不是在撒谎吗?”
“山治先生你大概不知道这世上有种联系方式叫短信吧。”
“哦,原来如此。那我猜贝里古德的短信一定是这样写的:『你晚上几点有空?我需要和你谈谈,单独的,(咳嗽,吐痰)』——原来还是条带声音的短信呢。”
“我也是后来见他这么做了,才把它作为叙述时插入的一个补充说明的。”
“你看见的?”
“是的,我看见的。”
山治笑了下,毫不留情地指出话语中的破绽:“可贝里古德根本没感冒,你不可能看见,他口鼻腔和食道内的黏液是一另种物质。”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装着密封圈的小塑料带,“和这上面的成分一样。你这么说只是为了给人以‘他感冒了’的虚假印象,这样即使有人发现了黏液,大脑也会联想到这一信息而自动形成错误的推论。”
况且这玩意还真是由粘蛋白构成的,一想起那位可怜的法医妹子被他逼迫着去鉴定黏液成分的画面山治的心就在滴血。多亏这倒霉的任务,这已不是他这几天里第一次被女士们当成精神失常的变态狂了,可他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
因为他知道即使成分再近似,那也不可能是普通的鼻涕。因为普通的鼻涕可不会在日光照射下凝结成一层由二氧化硅为主的矿物层,像个硬硬的保护的壳子,等光一移开又重新化为原先黏糊糊的形态,而且普通的鼻涕也不会在他把来自不同地方的黏液放在一起的时候,有意识地汇聚,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
山治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就是这个东西杀死了贝里古德——不是电击也不是疾病,而是被这种东西塞满了口腔,食道压迫气管窒息而死的。等贝里古德死后,这些液体又原路从口腔中流走,尸体被扔进带电的浴缸,伪装成触电身亡的模样。
如果贝里古德没有那么酷爱饮酒,本来食管破裂应该是个极为显眼的疑点的,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本来,只有无数事实印证的那句老话——『人作死,就会死』。
“不要再兜圈子了。布鲁克先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布鲁克沉默不语,有那么几秒钟山治甚至以为对方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然而很快,那张布满死亡痕迹的脸上便浮现出一抹枯槁的笑容:“现在兜圈子的人可不是我啊,山治先生。为何不直接说出你的目的。说你想知道的,既不是‘怎么样’也不是‘为什么’,而是‘在哪里’。”
“您何妨不直接告诉我答案。”
他叹了口气,温柔地说道:“它就在你身边。”
话音未落,房间里又吹鼓起先前那股奇怪的风,但此次势头更猛、更甚、更狂,四周的黑暗不再水波荡漾而是如同滔滔江河翻涌不息,光芒照耀不到的角落里阴影蜂拥成浪,呼啸而来。
山治立即从沙发上弹跳而起,可浪潮却从他的身体两侧分流而过,绕开了房间里唯一的盏灯,尽数汇聚在病床上的老人身后。在他惊疑的目光中布鲁克佝偻的影子被拉扯得无比纤长,荡起了潺潺流动的波纹,一张苍白却空无一物的面孔破水而出。
从正面看过去,它像个吸毒过量的成年男性,空洞的面庞好似套了好几层白色丝袜的打劫犯,只留下朦胧的轮廓。胸腹间肋骨根根分明,覆盖着一层节肢动物般的黑白甲壳,细长多节手臂一左一右正好搭在病床的床头。
Alu。正是他先前见过的邪物。
这只Alu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手臂不够长,黑白甲壳上的花纹也略显扭曲,它从影子里探出来的身子紧贴着天花板,此刻——假设它有眼睛的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全神戒备的男人,和瞄准自己眉心的银色左轮。
但后者惊怒交加的目光却落在布鲁克的身上。
“你!”
“不,是山治先生你自己的过错。你不该把调查假托于人,尤其是普通人。那位警察先生根本没把你调查的东西当回事,我多问了几句他就自己全说出来了。”布鲁克神色冷淡,似乎无论是头顶上的邪物还是面前持枪的后辈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可它怎么会知道我——”
“很简单。虽然你谨慎地另用别名开了房,但夜行者的身份限制了你的调查手段,你肯定不会住在离现场太远的地方…当然,逐一排查是需要不少时间,所幸你在这方面十分宽容——当Alu发现你在查06年的流行病,我们便知道你已经走上了正轨。这场会面是早晚发生的事情…”
布鲁克的喉咙间发出像蛇一样嘶嘶的气音,仿佛对他来说,现在连多说几句话都是极为辛苦的事,“…请原谅我的心急,毕竟我身体已经等不了——而且说真的,我不理解你,明明是老早就想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迟迟拖着不肯解决呢?”
“因为我不想打草惊蛇。我找不到Alu和你有任何的关联,却发现你从三年前开始封闭式住院,病情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我曾怀疑你是否是迫于无奈被——”
布鲁克突然吃吃笑出声,又打断了他的话:“有趣的说法。看来你很信任我么…我很感动,真的,虽然我们只有一、不,两杯咖啡的交情。”他语气不带丁点挖苦,内容却相当讥讽,“所以你才浪费了那么多天?罗宾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感情用事’可谓是你身上最大的缺点之一了。”
这番话像山间落石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男人心里,原本熊熊燃烧的血液一下子冻结成冰,极热到极寒的转换让山治的双唇微微颤抖,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出口。
他没有恨,自然也不会难过。或许正如对方所说的那样吧,他们充其量不过喝过两杯咖啡的交情,比起信任被糟践的怨恨,他感受到更多的是对崩坏楷模的失望和正义感作祟的愤怒。
“是,你说的对。”山治喃喃自语,“我总是感情用事。”
随着最后一个单词出口的同时他扣下扳机,两发子弹爆射而出却被邪物长臂一挥尽数挡下,然而紧随其后又是一声枪响——砰!大片大片淡灰色的粘稠液体从空无一物的脑袋里飞溅而出,落在墙上,又像油膏一样黏腻地滑落。
Alu死了,它的身躯无力垂下,挂在墙上像风干的虫尸。可布鲁克仍旧无动于衷,静躺在病床上的他瞥了眼还在冒烟的左轮,连眼皮都没动。甚至在值班护士被枪声惊到跑来询问的时候,他还礼貌地告诉对方一切正常并请她回去。
山治皱起眉头,虽然他很确定头颅是所有邪物的命门,可心里却越发不安——也许是因为布鲁克的态度。从刚才到现在,对方的态度太过平静、漠然、诡异,像是一潭黑乎乎的死水,让人无法看清水面之下究竟隐藏了多少可怕的东西。
这种不确定感令他焦躁又畏惧,表面上却不敢暴露分毫。
“冲动令人丢失优势。我还以为你不是这种人呢。”老人漠然地瞥了眼枪口,“MR73?那么你应该只剩下三发子弹了…你打算赏我几颗?”
“娜美小姐给我这把枪是为了保护。我不会对你开枪。”
“既然如此,你还呆愣在这儿干嘛。难道我看上去像是个会对跟男人大眼瞪小眼有兴趣的人吗?”布鲁克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深深凹陷的眼眶里浮现的两抹白像条死不瞑目的鱼。
“…因为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你问题还真多诶,小时候一定是个特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吧。”
男人根本不搭理他:“今晚的事也是你主使的么?”
“那个啊。”布鲁克的语气轻飘飘的,“何必明知故问呢。”
听到这个回答的瞬间,山治只感到头皮传来阵阵炸裂般的酥麻,仿佛血肉之下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爆炸,他猛地拔高了声音,用近乎咆哮的语气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付我可以直接冲着我来啊,为什么要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她还不到四岁!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她,还有她的一家跟我们这堆破事一点关系都没——”
“那你一开始就不该把他们拖下水。你可以心存侥幸,但敌人却从不会手下留情。”老人冷冰冰地出声打断了他的控诉,“你应当庆幸遇到的人是我。我不喜欢靠杀人来解决问题。她没事,暂时性的。以筹码而言,年轻的生命总比年老的更有价值。”
“你!”山治呼吸一滞,险些控制不住持枪的手。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只需用推动一枚鸡蛋那么小的力气,就能轻易夺取人的性命。
开枪吧。耳边有只小恶魔不断地煽动道,开枪吧。这老头死不足惜。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不可能制裁他了。开枪吧。你知道,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比邪物还要擅长逃之夭夭。
可是山治深吸一口气,反倒把颤抖的手指从扳机上移开了:“可惜现在你的筹码没了。Alu一死,她身上的能力也……”
“呦嚯嚯~~~山治啊山治,让我该说你什么好呢。”布鲁克忍俊不禁地弯起嘴角,“你真以为凭三发子弹就能解决掉一只邪物吗?”
随着反问,环绕老人四周的阴影悄然荡起波纹,满墙的黏腻液体虫子般从各个地方一点点蠕动着爬回来,重新塞补进Alu被子弹拉出的空腔中。
不消片刻,这个看上去已死的邪物动了两下,竟然又爬了起来。
“看来索隆光顾着揍你了,该教的东西都没教好,是不是?”
山治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眼前皮包骨跟骷髅似的老人身上再也见不到丁点当初亲切和蔼的影子了,只剩下如同这昏暗无光的房间一般满满的令人作呕的邪恶。他想起娜美他们曾经那样维护他,还有那所有听到腻烦的评价,此刻听上去都是无数个莫大的笑话。
他忍不住想笑,笑过后又觉得极为难受,嘴里像是吞了黄连似的发苦。
“现在你觉得我们能重新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山治先生。”
“…我不知道和你有什么可谈的。”
“呦嚯嚯~~~当然有很多。所以我才大清早破例允许你进来了嘛。”布鲁克扭了扭脖子,似乎一直抬着头的动作让他很不舒服,他看了眼灯光下的沙发,友好地建议,“不如你先坐下来吧。站着多累呀,而且光线亮点也好方便我看得更清楚些,毕竟之后要谈论的事情,我可不希望出现任何交流上的偏差。”
“优势在你手中,你不必这样虚情假意。”山治冷冷地回了一句。
眼下的局面再清楚不过,他明白自己没有多少选择,或许那几枚子弹算是手里仅剩的筹码,但暴力在此时的作用十分有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干掉布鲁克,然后他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间病房——孤注一掷听上去很快意恩仇,却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而且死亡并不是他乐意面对的结局。
(冲动会令人丧失优势…哼,说得好像我从一开始就有优势似的。)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持枪的手,把左轮收回腰间,后退到沙发旁边。
毕竟这里是整个房间里唯一还能算上亮堂的地方。
“明智之举。看来山治先生你还是有优点的。”布鲁克又恢复了早前那副友善和蔼的笑脸,语气也重新变得轻快起来,“像我所说过的,我极不喜欢靠杀人来解决问题。如果我们能达成共识,无论是那个孩子还是你,都会平安无事。”
“我?”
“呦嚯嚯~~~不然你以为贝里古德为什么要烧水喝呢。”他滋滋有味地欣赏着眼前年轻的后辈面色惨白地捂住嘴巴,手指深入喉咙间发出阵阵干呕的声音,似乎恨不得当场把胃都给抠出来,才不紧不慢地道,“当然啦,只有被Alu碰触过的人才会发病,所以不必太过担心——只要你肯老实一点的话。”
“…你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我想和你交易。如果你愿意达成我的愿望,我也愿意实现你的——啊,请别说『我希望你去死』这种话。”看到对方瞬间收声的表情布鲁克笑了,“因为这会让我非常困扰的。当然,也请别尝试自己动手,因为这会让我的朋友非常困扰的。”
“有话直说。”
“呦嚯嚯~~我欣赏你这爽快的态度。不过先别着急,在进入主题之前,还请山治先生你告诉我你对整个案件的了解程度,毕竟这关系到你对我有没有利用价值的问题——啊,不如就把这个当作我的第一个请求吧。”
“既然是交易,那我总该有些回报。”
“情报对情报,性命对性命。”布鲁克做了一个平衡的动作,“很公平吧。”
山治沉默了很久,才抿住嘴唇勉强点头同意。
“最初令我起疑的是周五我们的对话。你对于整个酒店和413的布局描述非常细致,但与贝里古德的对话却模糊不清,我怀疑你隐瞒了实情。迪巴——就是那个长相奇丑的金发警探指出贝里古德的某些意图,让我认为可能是他握有你的什么把柄才导致你的隐瞒。但其实你隐瞒是因为根本没有对话。”
“没错,我进门的时候他刚死没多久,尸体还温热着呢。”
“你还编出了那什么冬夏令时转换的借口。可惜贝里古德为了省钱,买的是预订票,限定了他只能乘坐固定点钟的班次。如果他不是个穷逼,这个借口其实还不错。”
“怎么会呢,我可从没听说过提前订票会便宜这种事啊。”
“…因为头等除外。”
布鲁克脸上浮现的表情让山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挖苦的念头。
“后来通过洗手间的水迹,我推想到可能你有参一脚。但那时我更倾向于你意外被卷入——我承认,娜美小姐他们关于你的评价对我造成了一定影响,但这不是我这样判断的主要原因。因为以谋杀而言,你太过消极了。我调查了你那几天的日常作息,除了规定的检查和治疗,你每天活动就三件:吃饭、睡觉、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最后一项,日子过得和猪没什么区别。”
“所以为了以示区分,你就别做前面那两项了吧。”
山治假装没听见:“因此我最初的想法是:你没有主动参与谋杀,邪物杀了贝里古德,你只是恰好撞上。出于某种我至今未搞清楚的原因,它没杀你,而你协助它清理伪装了现场。于是接下来你与邪物的关系变成了我调查的重点。
像你知道的那样,我顺着贝里古德的线索找到了Alu,却发现它和你几乎毫无联系,由于流行病地点的缘故,我也曾考虑过莫奈小姐的联系性,但自她被你收养以来,同样从未返回过旧城的事实让我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因此Alu与你唯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时间,只有过往的这三年,可是——”
“这三年我与外界隔绝,不通往来,令你信息全无,无从推证。”
“没错。你和Alu不清不楚的关系,导致了你的动机不明。对于一个案件来说,动机不明就像炒菜不放盐,实在太令人头疼了。”
“看得出来,你疼的脸都肿了。”
“……调查进入了死胡同。我便想从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莫奈小姐处寻找突破口。讲真的,她口风很严,几乎套不出任何有用的情报。不过她却有颗急于为你澄清的忠心。因此十分幸运的,她告诉了我两个非常重要的事实。
第一个,是你的耳朵三年前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你是个聋子。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回想到了初次见面。我刚进门时你坐在正对门的沙发上,等从茶水间回来后,却换到了正对着我的扶手椅——是不是因为原来的位置侧对着我不太方便读唇的缘故呢。”
见布鲁克没有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回想到那天,你所有的行为都在极力试图掩饰耳聋的事实。你掩饰的理由是我好奇的——是为了偷偷夹杂‘生病’的虚假信息吗?未免有些得不偿失,因为你完全可以像对迪巴鲁时那样谎称是自己亲眼所见,却偏偏在面对我的时候撒谎了。为什么?是什么值得你费这么多功夫去隐藏,冒那么大风险去撒谎?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不难发现你真正试图掩饰的其实是那句【我接到贝里古德的电话】。你布置的现场,没人会比你更清楚,这一消息对于只能把案件归为意外的普通人根本无关紧要,而对于直冲着你来调查的夜行者,则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局面。
因为不是他联络的你,而是你联络的他——由被动到主动,这里面的差异可大了。而导致你这样一反常态的原因,就是莫奈小姐告诉我的第二件事。事发当天上午,贝里古德曾偷偷闯入了你在上城区的别墅。下午她把监控拿到了医院想劝你报警,而你看过后不仅阻止了她,甚至还在她离开后私底下与他约定见——”
“唔,讲得好像我背地里偷了人似的。”
山治捏住拳头,开始有些忍无可忍了:“……面。那天的监控已被洗掉,不过莫奈小姐为我描述了一下里头的内容,主要就是贝里古德举个手机在房子里到处转悠——说实话吧,我也觉得『昨日重现』这个异能简单粗暴到令人生厌,毕竟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合适公之于众的。考虑到他的手机已经被水泡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而又你是唯一可能见过他手机的人,不知道是否能告诉我他都拍下了什么?”
“呦嚯嚯~~还能有什么,当然都是些不能给你们这些臭男人窥视的闺房私密啦。”
“请不要假装你是女性好吗?我担心这会对我的性向产生无可挽回的损伤。”
“哎呀,原来它还有损伤的余地啊。抱歉,完全看不出来呢。”
布鲁克故作惊讶的嘲讽呛得山治一时卡壳,半天竟然想不出一个词儿反击回去。他揉了揉脸,打定主意不再搭理对方任何的插科打诨:“说起来,第一次见面后贝里古德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你。你知道他30号为什么又突然决定与你见面吗?”
“他数学一定不好。”布鲁克轻柔地笑着,“26寸对我而言太矮了。”
“果然你…哼。反正他也是活该。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的打算的?”
“呦嚯嚯嚯~~你确定想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不。别。太不划算。”山治果断拒绝,“我只是有些感慨,他计划准备了那么久,却因走错一步落得这么个结局。”
“我们都同意他很谨慎,但还不够谨慎。他不该擅闯别人家的。”
“也许是因为他低估了你的胆量,所以才判断你会把Alu时刻守在身旁。”
“这不是谨慎,这是傲慢。所以他才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
山治低下头,凝视着被灯光拍在地面上的影子,此刻看上去是那么波澜不惊,谁能想到就在不久前它曾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掌控阴影、知觉和疫病的恶魔】,当初读到这句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因为他过于坚信自己的判断。
他想到那阵若有若无的微风,透过破碎玻璃倒映下来的树影,还有邪物从窗台坠落融化于沟渠的画面,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大错特错。
“…我还以为单一生命体只能拥有唯一的异能。”
“谁说这是异能了?异能是邪物的捕食方式,如果你被Alu用影子勒死,那叫异能。这只是一段针对Alu的总结性描述。”布鲁克顿了顿,半是惊叹半是为难的表情将他的老脸扭成一团,“…那个啊,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山治先生,我理解你每天训练很累很辛苦,但好歹还是抽出时间多看点书吧,否则实在是……”
“我这人没什么文化还真是不好意思。”山治冷冰冰地打断对方,“我不记得之前是谁说过时间宝贵的。”
“呦嚯嚯~~~抱歉,我的错。”布鲁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继续。”
“现在重头来看,你知道贝里古德为何闯入你家,你也知道他在打着什么算盘,但你还是主动约在对方的地盘上碰面,因为你知道他不可能伤害到你。你有恃无恐。你借着晚餐的名义名正言顺的外出,又找个借口把莫奈小姐支走免得她碍事。咖啡厅和前台人员都是你的证人,而你又替Alu掩护—— 一场可笑但一目了然的意外。你几乎要成功了。迪巴鲁根本没打算深究。如果不是尸体被拖回去检测,谁都不会在乎这个莫名其妙死掉的酒鬼。”
山治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Alu,没有五官的脸上只能让人看到呆滞,它一动不动好似这通篇大论已经让它睡着了,但两只纤长的爪子依旧搭在布鲁克的床头,把老人护在中间,看上去异样的忠诚。
这让山治想到了一个人,感到胸中有怒火在烧:“我不明白,你竟然让邪物和莫奈小姐住在同一屋檐下。是因为你有足够的自信能控制Alu,还是因为其实你从来都没在乎过她的安危。”
布鲁克轻抚着床头的玫瑰,“你说这瓶花和整个花园,哪个凋零了一朵玫瑰更引人注目?”见到山治脸上的表情,他忍不住发出了那标志性的古怪笑声,“别这样苦着张脸,你明明受益于此。如果不是莫奈,估计你还在恐怕你还在死胡同里瞎转呢吧。”
“是啊,想必她的善良正直都是受你影响。”
“不必讽刺我,我从未自认良善之辈,你又凭什么要我按他人的评价而活。”布鲁克冷淡地挥挥手,“你说的不错。我几乎成功了。但几乎不是完全,所以我才需要你。不过先让我们结清上一笔账。提出你的要求吧,记住,机会只有——”
“动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还没说完,山治的问题已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仅剩的那句“一次”弱弱地飘在空中,与大部队分离显得分外可怜。布鲁克翻了个白眼,一脸的‘我就知道’:“你的敬业精神真令我钦佩。虽然你浪费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去问一个次要问题。”
“它关乎到我的睡眠质量,所以对我很重要。”
“我说它次要是因为答案明明就在眼前,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布鲁克抬起手,在半空中划了半圈,示意整个房间,“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你是说这个面积有我公寓三倍大的病房吗?。”
“…我现在不奇怪你为什么会被打了。”布鲁克近乎恼火地用手掌扶住额头,然后他放下手,神情冷淡又疲惫,“你只看到我拥有的,却没有看到我失去的。你没有看到这个,这些东西。”他指着周围的医疗器械,“你没有看到它们将我困在这里,像用绳子拴住狗,你没有看到我被病痛折磨,苟延残喘的生活…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我哪里都去不了,甚至连出个门…咳、咳咳,都需要有医护人员的陪同……”
也许是因为激动,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浮现出不自然的潮红,紧捏胸前衣襟的干瘪手掌显得极为痛苦,直到好久之后他才像个重度瘫痪的病人一样倒回床铺,连手指都难动一下。
“山治先生你在我这儿也转悠好几日了,我问你——你可曾在我这儿见过其他人,任何除了医护人员以外的人?…没有,对吧。从来没有。这里永远都只有我。”
布鲁克全身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却唯有那双深陷的蓝眼跃动着鬼魂般的光芒。
“你看看我,山治。我这一生,为别人付出了一切,可到头来换来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身要死不活的病——那些被我所救的普通人,只当我是个成天游手好闲的败家子;那些受我相助的夜行者口里说着感谢,却从未有人来探望我;而监察会…哈,他们还算厚道吧。至少安排了这间空荡荡的病房,没让我流落街头冻死。”
“原来你后悔了。”
“不,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可以原谅那些嘲笑我的人,因为他们毫不知情,我可以原谅那些忽视我的人,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我不能原谅背叛。”那湛蓝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带有一种非人类的冰冷,“我无法原谅背叛。”
布鲁克停顿了下:“…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伤害谁的打算,直到我发现贝里古德的意图…我无法形容那种感受,那比我遭受过的所有病痛折磨都要来得难受。他想杀我,因为我挡了他的路,他认为牺牲了我就能换得他的解脱。他背叛了我。”
“如果你没有在保护Alu,他也不会想害你。是你先背叛了我们。”
“呦嚯嚯嚯~~~我曾经也和山治先生你一样,坚信着正确与错误的准条。只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渐渐开始觉得具体的人比绝对的立场更加重要——没错,作为夜行者,Alu是我的敌人。但作为布鲁克,Alu是我的朋友,住院以来一直陪伴着我的朋友…作为布鲁克,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它。”
“那我呢?我既没背叛过你,也没有这个打算。你又怎么解释现在的行为?”
“所以我才需要那个小女孩啊。”布鲁克轻快地说道,“虽然山治先生你我立场相反,但我并不讨厌你——说实话,甚至还挺喜欢的——换个情况说不定能成为朋友。因此即使你态度这么臭,我还是愿意耐心和你对话至今。”
“呵呵,那我真是受宠若惊了啊。”
“猜到你会这样。”布鲁克一脸不出所料,他又瞥了眼墙壁上的挂钟,“哦,都这个点钟了,耽搁了不少时间呢。还是让我们赶快进入正题吧。”布鲁克伸出两只手指,“两条命换两个要求。一个简单,一个稍微有些难。你想先听哪个?”
山治冷哼了一声,不愿意回答。布鲁克自顾自地放下一只手指:“那就先从难的开始吧——我要你帮我保守Alu的秘密,不仅仅只是紧闭嘴巴的事情,否则未免也太轻易了。我要你帮我销毁证据,伪造报告,咬死口供…简单来说,我要你帮我应付监察会。”
“你怎么不干脆让我跳楼算了。”
“呦嚯嚯嚯~~你长得这么帅,要是不小心脸着陆了多可惜呀。我明白在监察会已经起疑的现在,你这么做可能会惹来点小麻烦。但只要你一口咬定贝里古德死于意外,监察会顶多请你喝几周的茶就放你走人了。”
“你傻了吧。这种谎话他们再派个人过来一调查不就瞬间穿帮了吗?”
“调查?能查到什么?唯一能确切证明Alu来过痕迹的就是水龙头里的密封圈,而它们现在都在你的手里。虽然VCC比较麻烦,但能影响到它的因素也不少,按照时间现在贝里古德的尸体早火化了,你要是坚持当初测量时出了差错,谁也拿你没办法。”
“……好吧。原来你是当监察会都傻了。”
“不。正因为他们不傻,才明白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这个机会成本太高了。”布鲁克对着脑袋上的邪物做个手势,后者不可察觉地微微点头,“山治先生你鬼主意太多,以防万一我得让Alu盯着你点儿,不过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它立刻离开,绝不给你添麻烦。”
山治咬着牙,半天才吞下怒气磨出一点声音:“……另外一个呢。”
“我要求你今天就离开拿哈那。”
“什么?”
“没错,你没听错。我给你24小时的时限。至于那个孩子你不用担心,她不过是应付你变卦的预防措施,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我们也不会伤及无辜。”
“我怎么能确定你会遵守诺言。”
“你不能。不过作为诚意,Alu可以暂时停止她身上的能力。”布鲁克嘴角动了下,“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唯有相信我。”
“我猜也是。”

山治从沙发上站起来,而Alu此时也动了。它化成了一滩流水从墙上滑下,与此同时布鲁克关掉了唯一的那盏灯,骤然降临的黑暗令他们仿佛置身于一间暗室,山治听到了空气里细微的流水声,某种阴冷冰凉的液体盘旋于脚边,直到背后刮起了那熟悉的风,沙发旁边的立灯才又一次绽放出解脱的光芒。
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布鲁克。山治下意识地起身回头查看,果不其然发现自己歪歪斜斜的影子被灯光固定在了墙面上,好似一个尽忠职守的看守者,时刻紧盯着牢房里的囚犯。
然后他回过头,布鲁克虚弱地冲他微微一笑,然后闭上了眼,如同不堪重负的旅人终于卸下了一身的重担。此刻窗外亮起的晨曦的第一抹光,从未能完全闭合的窗帘缝隙中穿透过来,天空从漆黑转为黯淡的青白,光芒落在老人枯槁的面颊上,却没有带来新生的希望,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寂寥与衰亡。
“你走吧。”他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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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思危 | 2015-11-12 07: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paragraph]……
离开医院后山治没直接打车,而是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缓缓向市中心的方向走去,心里回想着这一晚发生的所有事。
拿哈那的清晨有些冷,风像是有灵性的小虫,专门刁钻地冲着衣服缝隙钻,他拢了拢衣物,试图温暖起被冻得发白的头脑,可惜它们本身就是潮湿的,一贴身反倒愈加寒冷。
该下雪了。他这么想着,仿佛为了印证这一想法,街道尽头忽然一阵强风刮过,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街道上没被丢进垃圾桶的废纸被风卷着,消失在了朦胧的晨光中。
强风之后,空中飘落下几簇稀薄的雪片,大多数还未落地便已融化,残留下来的只有斑驳的水渍。它们微不足道的牺牲却引来更多的雪花前仆后继的坠落,于是水凝结成了冰,又鼓动了风,奏响了今年第一场雪的盛大序章。
宣告着寒冬终于来到。
在被风雪冻到失去知觉之前,山治总算回到了自己开足暖气的房间。他把外套一脱,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病历,随手丢回满床杂乱无章的文件中,床边的地毯有些潮湿,洗手间里传来间隔缓慢的嘀嗒声,但他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
他感到背后气流微弱的流动,便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严实,遮住所有的光芒。一回首,正好看到一道黑影迅速地从影子里浮起窜进衣柜,很快一张苍白空洞的脸从衣柜后面的缝隙里浮现,透过狭窄的间隙盯梢着他。
“要是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就杀了你。”山治冷冷地撂下狠话,掏出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拨打了出去。
铃声响了很久,久到他都以为对方不会接听的时候才忽然停止。
“喂……是我。”电话一通他反倒紧张到有些说不出话来,但瞥了眼衣柜里的邪物,还是低声问道,“她…你女儿情况怎么样了。”
迪巴鲁说她女儿的病况有所好转,高烧已经退了,现在正在睡觉。
听到这里男人总算松了口气,他把手机放下,从地上的塑料袋里取出回来时买好的工具,然后当着邪物的面卸了洗手间的水龙头,把破损的密封环更换下来,和其他几个密封环一起放进一个塑料盒里。
“给。”山治把盒子扔过去,衣柜张开一条缝,Alu昆虫似的手爪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盒子,但等他抹除干净所有痕迹走出洗手间之后,它还维持着托举着盒子的动作。
“滚开!”他不耐烦地一脚踹上衣柜门,木门猛地撞回原位发出一声裂响,邪物的手爪烟雾一样消失在了空中,飘散出一股下水道的腥臭,而那个小盒子也随着支撑物的消失一并落地了。
Alu还躲在衣柜里,它不会说话,只会透过缝隙不依不饶地盯着外头的人类。
山治瞪着衣柜僵持了半天,最终还是觉得跟脑子一坨浆糊的家伙置气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废物。”他骂道,弯腰拾起盒子,用小刀把密封圈全切碎冲入马桶,“安心了吧。还不快滚!”
黑色的影子这才依言流水般从衣柜里滑出,如同黏糊糊的鼻涕虫一样滑入浴缸,一点点钻入排水口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去。
(摆明了要恶心我是吧,这他妈的还让我以后怎么泡澡啊?!)
他恼火地摔门而出,等门彻底闭死了,才脱力似的靠着衣柜缓缓滑坐到地板上。
坐下时山治明显感到一阵低血压的晕眩。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又吹了一路冷风,脑袋到现在还有些疼痛,视网膜上闪烁着片片模糊不清的光斑,好似一堆堆在显微镜下蠕动的微生物,用力按压了几下跳动个不停的太阳穴,休息了好久才重新恢复清晰的视野。
然后他动作轻柔地将手伸入上衣的口袋,取出安置在暗袋里的录音笔。
看着笔尖上闪烁着的绿光,他再也克制不住唇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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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页面反复开开合合,切来换去,大段大段的文字一行行浮现又被删除,时间在键盘敲击声中悄然流逝。
写报告不难,难的是写一份证据确凿的假报告,就像撒谎不难,难的是撒一份难以识破的弥天大谎。山治必须仔细考虑手头上的资料哪些可以录入,与结论矛盾冲突的证据不仅要小心回避,还得想好之后被质询时的各种辩解之词。
他必须认真以对,因为它关乎一个人的性命,一个家庭的命运。
好在瞎扯淡也算是他的自带天赋之一,花费了不少时间总算编完了报告。山治往椅子里脱力地一窝,电脑屏幕上通篇的谎言让他觉得恶心,便站起来揉了揉因久坐而酸软的腰肢,慢步到了窗边拉开从早上起便一直紧闭的窗帘,让金橘色的阳光流泻进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飘洒了一整天的初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不知不觉给路面涂满了厚厚的糖霜,仿佛引诱人扑哧滑倒在它的甜蜜里。时间已近黄昏,路上却没有多少行人——也许是天气太冷了吧——他把手掌按压在冰凉的玻璃上又移开,留下一个朦胧的雾气掌印,没过多久便散了。
天气预报说这是几十年来最冷的冬天,今晚还会下暴雪,不宜出行。
山治松开撩开窗帘的手,又重新回到了电脑前。
几小时前娜美打电话询问进度,他听着对方熟悉的声音,心中一片寂静。
【不对。】声音从喉咙里跑了出来,陌生的不像自己的,【他意外身死,没邪物什么事。大概是VCC那边出错了吧。】
【你说什么?!】
不给对方质疑的时间,山治像背书一样飞快把早已想好的借口阐述一遍。果不其然,刚听到一半娜美就气炸了,对着话筒一顿咆哮,幸好他早有预料特意把手机拿远,直到声音变小后才重新贴回耳边:【…不,我脑子当然没病。总之,报告已经快写完了,我今晚回去,就这样。】
【既然如此那你自便吧】,老板娘硬邦邦地扔下这么一句,咔嚓一声直接挂断电话。他听着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叹了口气,把它随手扔到一边。
娜美的好意他心领了,他也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后果,保守估计要在中央大厦喝茶喝到明年春天——不过他又想,中央大厦的条件怎么都比小黑屋好吧,而且离罗宾更近,说不定还能顺便联络联络感情呢。
大难临头还有心思想这些风花雪月,山治实乃名副其实的真绅士也。
现在,他瞥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又把目光重新移回个人邮箱的页面,终于伸手敲下了回车键。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系统就反馈出邮件已送出的消息。看到这条提示,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他仰起头凝视着天花板上金橘色的夕阳,回想到这几日经历过的所有点点滴滴,只觉得时光是如此漫长。
(剩下的,就是离开这座城市。)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能令他留恋的事物了。
夜晚降临的时候,房间终于被重新收拾干净,凌乱不堪的资料被整齐分成两沓装入不同的文档袋。洗过的衣物散发出一股洗衣粉的味道,干干净净地放在行李箱中,丝毫看不出它们曾经与一只浑身恶臭的邪物在狭窄的空间里共处过。
这种意外的老实让山治鄙视之余又有点惊讶。也不知道是这种邪物天性如此还是布鲁克御邪有术。
(话说他们两个一个聋子一个哑巴,还真是绝配啊。)
此时窗外的天空已完全黯淡再也没有光流露进来,随着电源被切断,房间重新回归至黑暗。门锁闭合时发出咔哒一声响,男人轻呼出一口气,皮鞋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他并不着急,距离到约定的时间还很久,足够他慢慢从酒店走到车站,外加中途再吃顿饭——虽然自己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兴致。
可大概是今天运气实在不好吧,刚出门就不顺,人都在电梯前站了半天了,上头数字还卡在8动也不动。山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转身向离电梯最近的消防通道走去,不偏不倚,正好在413号房旁边。
说实话,现在他最烦的就是这三个数字,只是习惯成自然,步入走廊时他下意识地抬头扫了眼尽头的监视器,想起了之前和迪巴鲁一起观看监视画面的时光,想起了门外那个挺直的背影和门里无人窥见的空虚。
山治停住脚步,脑海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东西,但念头消失的太快甚至来不及抓住尾巴,只余下一抹被羽毛拂过的瘙痒,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等下…这种怪异的感觉……)
没等他琢磨清楚,413房里突然冒出一声沉闷的爆破声响,咕咚,好似鼓腹的青蛙唱了一首歌。他疑惑地打量着厚实的大门,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有什么地方不对。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告诫他少生是非,尽快离开——山治知道它是对的,却无法抑制住这种不断翻涌而上的奇怪躁动,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掏出了413的房门卡,沉甸甸的握在手里。
黑色的大门蛮横地挡在眼前,让他想起梦中黑色的海浪,同样静默无声的压迫,如同某种隐喻,梦中的他选择逃避并最终被海浪吞噬,也许这一次他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啧,再检查一眼吧。反正时间还有,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他边自我安慰边放下行李,按下门把的瞬间,仿佛听到海潮奔腾的风啸浪涌——
下一秒,山治就真的被扑面而来的水流冲飞了。
“咳咳…什、什么?!”被浪头打了个正着的男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好似刚从游泳池里爬出来一样淌着水,好不容易干了的衣服一下又湿了个透心凉。还没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惊骇地发现,那些落在地上的水花浮动着淡灰色的飘絮,正有生命似的蜿蜒逆流回了413房。
水在静静流淌,敞开的大门仿佛通向地狱的深渊,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怪声。
嘀嗒。
他二话不说,掉头便跑。
(哪个白痴说梦境与现实相反的?!)
身后裂开一声木头折断的脆响,山治下意识地一躲,恰好与熟悉的大门擦身而过,金属门牌上的413清晰可见,恶狠狠地拍上走廊两侧的玻璃装饰物,绽裂开无数细密的蛛网裂痕,在蛛网镜里他看到了支离破碎的自己和背后高高扬起的细长勾爪。
那如同节肢动物般的勾爪长满倒刺,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白色甲壳。
操。山治咬牙咒骂,猛地闪身冲过了拐角,针织物被撕裂的声音中夹杂了一声悦耳的鸣音,示意着电梯跚跚来迟的抵达,但他只来得及冲电梯里的人挥手,大声警告他们快点离开。
可惜慌乱之中他忘了普通人根本看不见超自然生物,所以那一大家子人眼里的画面只有一个落汤鸡似的男人边咆哮着“危险快跑”边从面前飞速逃窜而去——
嗯,是挺精神病的。
好在山治根本没心思在乎这点细枝末节,Alu紧追不舍,他不明白为何对方突然袭击自己,也不会蠢到停下来去询问。光凭眼前这架势,这家伙分明就是要来取自己的命的。
况且Alu没有嘴,想问也无从开口。
背后又一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也英勇就义了,飞溅的木屑和水泥灰噼里啪啦的砸在身上,让男人有种自己置身于枪林弹雨的战场的错觉,与死亡只隔分毫的认知令他一秒钟都不敢停下脚步,好似肾上腺激素爆发的士兵,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炮火奋勇向前。
他感觉自己回到了梦境里,无限延伸的走廊与穷住不舍的怪物,水流撞在墙壁上的声声闷响是巨兽的脚步;但他又明白这不是梦境,因为走廊的尽头已近在眼前,那是一片密封的玻璃窗,窗外是堵厚实发黑的墙壁,而墙壁下方是酒店垃圾废物的堆放场。
(这趟任务亏大了,监察会绝对要赔我精神身体双重损失费!双倍!)
窗户越来越近,脚步反倒越来越快,在即将撞上玻璃的刹那,他双手护住要害,下一秒干脆利落地撞破窗户,伴随着碎玻璃一同从五楼飞跃了出去。
玻璃渣如雨一般簌簌落下,人却在速度的影响下撞上了对面楼房某处凸出来的花盆架,久经风吹日晒的铁架子根本撑不住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与墙面衔接处发出了两声惨叫,终于不堪重负地分崩离析,和压断它的人一同被重力拖下了深渊。
忍住身体叫嚣的疼痛,忽略凛风刮过的刺骨,左轮在掌心里发出咔哒一声响,朝向面前的邪物一次性倾泻出所有的子弹。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或许是所有满脑浆糊的家伙们的通,Alu不怎么聪明,它的思维非常简单直白,敌人跑了它追,敌人跳楼了它想都没想跟着一起跳,却没料到对方竟然没直接掉下去,错误的判断不仅让致命一击又一次落了空,更导致它也被重力拖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和自己瞬间调换了位置,那把冰冷的左轮在风雪中银光闪烁,却绽放出了炙热的火。
好疼。Alu嗅到了火药的臭味,也感觉到了血液快速的流失,灰色的血滴落在白雪上片刻间消无踪迹,地面不可阻挡地朝它冲过来,一如疼痛侵袭身躯的速度。它知道自己不会这样简单的死去,但也隐隐明白,这里,这满地的皑皑白雪,将是它的终局。
它再也回不到那安心的黑暗之中了。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它本能地伸出手,牢牢抓住视野里最后一抹人影。
哗啦!如同高空坠落的水球,Alu在雪地上炸开半人高的淡灰色水幕,水幕与玻璃雨一同落下,和紧随其后的金发男人一同重砸在垃圾箱里,噗叽一声,脏兮兮的黑色塑胶袋被挤压出大量怪味的烟尘,尘土融进了水流,顺着垃圾箱的裂口重新汇聚于雪地,像一滩污秽的黑血。
“…操。”
山治挣扎着从塑胶袋中爬出来,喘着粗气,甩下已经惨不忍睹的风衣。那个不幸被他牵连的花架落在不远处,断裂的铁条倒插向上,斜斜的裂口像锋利的刀锋——看来他运气实在不错,这玩意儿要是掉到身上,恐怕等不到Alu他就先把自己送上西天了。
(…我果然是个受上苍庇佑的男人。)
Alu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因为冲击的缘故,这次血液飞溅的有些远,不过只要假以时间,它们终究能慢慢爬回来将这只破碎不堪的邪物从昏迷中唤醒。可惜山治不会给它这个机会,他扯下一块破损的衣物在手上缠了两圈,准备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他刚一动身,就感到小腿被什么东西扯了下,低头一看发现是Alu的手爪。
它抓得那么牢,尖锐的倒刺不仅刮破了裤子,更嵌进了血肉,顷刻间便撕出一大片血淋淋的口子。男人皱起眉头,满脸厌恶地掐住那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把倒刺从肉里分离,肾上腺素的效果渐渐褪去了,疼痛重新席卷而来,好在他动作够快,在手颤抖到对自己造成二次伤害前把那该死的爪子从小腿上掰了下来。
(快放手啊混蛋,谁他妈的要和你做朋友。)
鲜血滴落上,迅速渗入了雪泥中,将灰白的雪地又沾染上了别的颜色,暗沉又肮脏的模样像是美术室里多年未洗的调色盘。“混账玩意。”山治恼火地踹了一脚,大量失血的Alu轻飘飘的,在地上滚了滚,暴露出了横在腰腹处的可怖伤口。那伤口几乎将它拦腰截断,保护的甲壳被割裂成了碎片,半透明的灰色胶质物汩汩地往外流。
但这不是他造成的伤口。
山治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奇怪的割伤和发狂的邪物,这都不是吉利的征兆——也许只有一个人能给出解释,但他十分怀疑这点,因为很显然,事情开始超出掌控,无论是布鲁克的,还是他自己的。
“…可恶。真是麻烦死了。”
山治咕哝着拔出插在地上的花架铁条,一脚踩住Alu的胸膛,用力将尖锐的一端对准甲壳处的缝隙狠狠插入,一点点的磨蹭,艰难地把头颅与躯体分割开来,头一断开,他立即一脚把它踢得远远的,生怕离得近了这鬼东西还能自己接上。
然后他又后退了几步,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紧盯着雪地上尸首分离的Alu——现在山治十分庆幸小巷子里空无一人,否则自己这砍完头还站在旁边观摩尸体腐烂的行径要是被人撞见,那画面光凭想象就能带来成吨的心理阴影。
然后他才突然记起,普通人是看不到邪物的。
(天啊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好丢人好想挖个雪坑把自己埋了啊啊啊!!)
在这个飞雪连天的夜晚,金发男人却感到自己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莫约过去了有十分钟,原本还坚硬如石的甲壳像泡了水的薯条一样塌陷下去,淡灰色胶质物彻底流淌而出,刚接触空气便蒸腾成暗色的雾气,飘散出一股下水道的腐臭味。随着时间流逝,甲壳越来越瘪,雾气越来越淡,最终只剩下头颅上一小团脏兮兮的黏液,被寒风一吹凝结成冰,稍微一踩便化为满地残渣。
Alu,这只流窜已久的邪物,终于死亡。
(剩下的就布鲁克了…啧,还是先处理下伤势吧,免得跟他说话时被气到血崩。)
山治把铁条往雪地里一插,扶着墙壁缓步前行,小腿上的伤口一动鲜血立刻往外涌出,落在纯白的雪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色足迹,但这些皮外伤都比不上此刻脑袋的痛楚,大脑里好似有无数个磕嗨了的小人在上头蹦迪,让人恨不得撕开头皮一把抓住那群王八蛋在手里一只只捏死。
他本以为自己对于头疼已经有很高的耐受度,却没想到原来疼痛跟节操一样可以更没底线,偏偏这时候胃部又后知后觉地传来的一阵阵呕吐感,让他觉得自己至今还没精神崩溃多半是老天开眼,希望他再多遭一会儿罪。
说好的上苍庇佑呢?
气得他一拳砸在墙上,震下薄薄一层雪。
酒店后门的小巷蜿蜒曲折,离主干道不远。没过多久山治已经能看到停靠在路边的车辆,两侧的高楼夹出一道细窄的缝隙,风雪从缝隙中涌入,带来了寒冷也带来了歌,不知道哪家商铺的外放音响开大了,他听见若隐若现的吉他声响在风中传唱,曲调婉转悠扬,但对于圣诞这样的节日来说,未免显得有些过于哀伤。
也许是暴雪将至的缘故,空旷的街道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各个脸色比落雪还冷漠,或许是嫌弃这个从肮脏小巷跑出来,一身污血尘埃的流浪汉吧,他们远远地站着,干着自己的事情,连余光都不愿赏他一下。
(拿哈那真是个寒冷的城市,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山治是不指望这些人会帮自己一把了,看他们的架势估计连救护车都懒得叫,他摸出手机打算自力更生,却发现屏幕上躺着一道惨不忍睹的裂痕——估计是刚才撞花架时的结果——只能无奈地走到马路边上,希望走个好运他碰上哪个好心人。
(为什么倒霉事老是让我碰上?我为人这么正派,从不做亏心事——除了往索隆的汤碗里挤过一罐过期芥末——但那能叫亏心事吗?明明是合情合理的正当防卫!)
或许是这番自我评价太过诚恳,还真让山治在路边发现了一辆停泊的的士。中年司机坐在驾驶位上无所事事地玩手机,显然十分空闲。他立刻加快步伐赶到车旁边,用力拍了几下窗户,示意对方开门。而那司机还是不紧不慢的摆弄着宝贝手机,直到他的力气几乎要砸烂窗户的时候,才抬起头瞪了眼窗外。
“开门啊!”山治泄愤地砸了一拳,“蠢货。”
中年司机终于肯放下手机了,他钥匙一扭,重新启动引擎,然后一脚油门就跑了,留下还站在原地的人看着汽车绝尘而去的背影,一脸不可置信。
(这城市有什么毛病怎么全他妈的是这种烂人啊?!)
可惜无论山治有多么火冒三丈,的士消失于街角,他只能忍着怒火,默默往回走,谁知一转身又险些撞上某个鬼似的从他背后闪过的路人。
他刚想道歉,声音却被卡住了。山治震惊地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路人幽灵一般直接从自己的手臂中穿过,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向前走去。
他既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他。
不好。顾不上理会身体的疼痛,山治赶忙绕到酒店正门,大堂里旅客来来往往,他甚至能透过自动门看到咖啡厅里那个头发微卷的男服务生,对方正在给另外一个倒霉的顾客端上那比刷锅水还难喝的咖啡。
他站在门外看着一切,想阻止这犯罪般的行为,却被自动感应门拦住了去路,看似脆弱的玻璃宛若一道不可打破的铜墙铁壁,将门里门外分隔出了两个世界。
只有他知道,这真的是两个世界。
有片雪花融化在面颊,冰凉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滴,骤然在心尖绽开,明明吹在身上的风并不寒冷,却还是让山治不由自主地缩紧了双臂。此刻悠悠吉他声又一次传来,好似阵阵低声啜泣,白雪穿透朦胧的薄雾飘然降临,飞雪盘旋着勾勒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痕迹,水波中划过的是巨大的灰色蛇鳞。
(绝不能束手待毙。)
山治毫不犹豫地转身拐进旁边的阴暗巷子。
与此同时,身后那不知来源的琴音刹那间转为高亢而嘹亮。
……
镜像世界(Mirroring World)
关于它,最广为人知的解释为这是一个短暂存在、依赖于构造者感知、如镜子一般倒映真实的亚空间。有人认为镜像的存在是多重空间的佐证,不过在山治眼中,这就是一个生死搏杀的斗兽场,任何加诸其上的辩解与掩饰都丝毫改变不了它血淋淋的本质。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评价,是因为他曾被关在一个镜像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在最后一刻侥幸逃脱生还。
至于逃脱的过程,不提也罢。说多了都是泪。
山治边向前奔跑,边扯下袖扣随手抛起,纽扣受力飞出,撞到墙壁弹起又落下,不知滚到了哪里——还好。他松了口气。符合常理,说明构造者很可能是个正常人类。他可不想到时候一刀挥出去却莫名其妙砍到自己——据说索隆就遇到过这种事,因此被乔巴绑在病床上整整两礼拜,生怕他乱跑乱动导致脖子上的伤口再度开裂。
所以说,疯子的脑回路常人根本无法理解。
Alu尸体的残渣近在眼前,歌声也随之越来越急促。他回首瞥了眼,浓雾已经彻底吞没了街道。好快,镜像建立往往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但从听到吉他声开始才过去多长时间?一分钟?两分钟?这个追杀者很可能超乎想象的强大。
(身体状态这么糟还要应付这种级别的敌人,要不要这么倒霉啊,我该不会是被哪个挨千刀的混蛋诅咒了吧…该死,仇人名单太长了,根本数不过来嘛!)
他恼火地啧了一声,一个翻滚躲到了杂物堆的后面。
无形的雾气正步履艰难挤进狭窄的街巷,好似个体积过于庞大的胖子,所过之处两侧砖墙纷纷绽开细密的裂纹,当它发现目标消失了,便立即停下推进的步伐,在上空不断盘桓,既像是在搜索目标,又像是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有独立思维能力,智力程度不高,覆盖区域变态广,扩张速度还那么快——这真他喵的是人类?根本是开挂啊!…声音源自雾中,镜像成型后依然不消失,也许代表着持续时间不长,需要不断维持…嗯,让双手离开琴弦的前提是要先解决怎么接近的问题。)
山治从左轮枪托内槽里磕出最后的子弹。这是娜美特意留给他自尽用的备用子弹——暂时忽略掉她这么准备的背后寓意——他可是从来都没有往自己脑门开枪的打算,他相信生存就是奋力拼搏至生命不再存在,所以他最后的子弹总算会留给敌人。
(去他妈的自尽,那不就好像我向这操蛋的现实认输了一样吗!)
敌人是人类,再强大也只是人类。把子弹推进弹匣时,男人这样告诉自己。
他不害怕,所有一发子弹能解决的东西,都不值得害怕。
雾气又一次向巷子里推进了,这次它开始有意识地收缩成流线型,雾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些微弱的光斑,时明时灭,上下浮动,好似盈盈磷火;忽然光流向地面汇聚,下一秒雾气去势如箭,直接穿透了不远处的杂物堆,铁皮箱瞬间裂成两半,里头破败的填充物滚落的满地都是。
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体。
躲在阴影中的金发男人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幕。之前的雾气是凭借声音判断,一旦不发出声响便不知该如何反应;而现在它却能通过雪地上的血迹和脚印判断方位,这差异的关键想必就是那些闪烁不定的光斑。
他蹲下来摸摸自己受伤的腿部,庆幸提早用衣物包扎住了伤口,否则现在可没法这么轻松地躲在一旁看戏了。
目标丢失似乎令追杀者极为不满,泄愤似的指挥雾气对挡路的杂物大肆破坏,铁制的垃圾箱没比纸板坚硬多少,瞬间便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让山治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力道要是落到自己身上,分分钟就能把他拍成和Alu一样的渣渣——铲都铲不起来的那种。
(首先要把敌人和雾气分离,否则碰面就是死还玩个球。)
眼看着雾气越靠越近,山治悄悄地向后退去,鞋子踩在生锈的消防梯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这种程度的声音,如果是原本的浓雾早该有所察觉了,但此刻它却像个吃不到糖而大发脾气的小孩,对着满地狼藉宣泄无用的怒气。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帝关上一道门必然为你打开一扇窗。同理,若上帝赋予你双眼,则必然要夺去你的听力和智商。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公平的游戏。
可这世上多得是不怕死的玩家。
“嘿。”山治对楼下竖个中指,“老子在这儿呢。傻逼!”话没说完他立即缩回窗户,雾气刚好擦着发梢而过,嵌在墙壁上的消防梯已经只剩一半儿了,另一半儿可怜兮兮地躺在垃圾堆里,如果他动作再慢点,那上面应该还要再加上半颗金红色的头颅。
狭路相逢,先宰为敬。由此可见追杀者的诚意还真是分量十足。
削掉消防梯的浓雾调转了个,直接穿透了单薄的窗户,砸裂了水泥的地板,然而山治早已不在原地。他站在走廊尽头冷冷地注视着浓雾像蟒蛇一样屈起身躯,闪电般地扑击过来,却躲也不躲,眼看着尖锐的利齿在扎入自己咽喉前,化成了随风而逝的蒸汽。
直到此刻,金发男人才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他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也知道在这个尚未展开的棋局上,他已率先斩获了敌人的皇后,当胜利的天平重新倾斜,他将不再毫无还手之力,只有一场需要赌上性命去赢得的胜负。
而在楼下,吉他牵扯出刺耳的尖叫,音符诉说它的暴怒,火焰在燃烧,落雪融化于指尖,如同一声阴魂不散的诅咒,它挣脱囚笼飞向天空。
长夜漫漫,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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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动的光斑像飞舞的萤火虫引领着前进的方向,微弱的光芒在这茫茫黑夜里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反倒令远处的黑暗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在这样的黑暗中,连迈步前行都成为了一种谨小慎微的活动。
同样,在这样的黑暗中点亮萤火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简直就是向众多不怀好意的夜行杀手们高调宣告自己的存在。像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将敢于这么做的人群分成了两个极端——不是蠢到无以复加,就是强到有恃无恐。
追杀者也很明白这点,他不仅点亮了萤火,甚至手中还颇有闲情地拨弹着怀中吉他,琴弦振动飘逸出轻柔悦动的曲音,比光芒传播得更加遥远,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与黑夜来一场热情的面对面,淡色的雾气拥簇着他迈步向前,每一步的落地都像个隆重登场的大明星。
只可惜四下寂静,无人欢呼,这场过于寂寞的演出让追杀者的心情阴郁,那张在光斑中晦暗不明的面容凝结着比四周黑暗还要阴沉的煞气。他在笑着,却无法让人感到喜悦,反倒令人联想到枯叶下悄然潜伏的毒蛇。
但追杀者不觉得自己是毒蛇,他觉得自己是酒精、是油桶、是炸弹,是一切能够剧烈燃烧的化合物,而怒火将他燃烧殆尽。如果可以,他想和那些演出型乐手一样靠怒摔吉他来表达一种反抗的态度,但他不能,他甚至都不能令双手离开琴弦,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乐声停止,不出一分钟镜像就会消散,到时候那该死的金毛杂碎可能就逃之夭夭了。
这绝不是追杀者想要的结果,他想要的是掐住对方的脖子,扭断脆弱的颈骨,然后把切下的脑袋带到那弹孔下的病床前,用死亡为对方犯下的所有过错画下终结的句点。
没有人可以冒犯老师。追杀者想,你必须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沿着楼梯一路向下,墙面上的示意图告诉了追杀者他当前的位置,地面上的脚印也证实了猎物的确逃向了这个方向,追杀者使团裹自己的雾气又收缩了一圈,才踹开碍事的消防门,走进了外头同样漆黑无光的走廊。
这是一栋刚刚翻新过的住宅楼,窗户密封得严实,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地暖的余温被憋在楼房内,闷热与黑暗如有实质地填充了整个空间,让人的每一口呼吸都好似窒息,连空气中若有若无飘散着的玫瑰香气也丝毫无法缓和这种压抑。
闻到玫瑰的气味,追杀者知道猎物就在附近了。他打起全部的精神,把注意力投入于四周的寂静,耐心等待着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是躲藏?还是攻击?也有可能是虚张声势。这是一只比想象中要更狡猾的耗子,不仅让他花费了比预想中更多的时间也没能捉到人影,甚至还掉进了对方的陷阱。
见人跑进大楼时,追杀者原本还以为对方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但五分钟前的突然断电却像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他脸上,他终于明白,那根本不是走投无路,那个杂碎所有的东躲西藏都是刻意而为,是为了将自己引进这个没有风流动的闷热空间,是为了把自己从外头的浓雾中分离出来。
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他竟然已经看穿了浓雾形成的原理*?如果不是因为立场问题,这种迅速的反应几乎都能令追杀者赞叹一声了。(北方沿海城市在春冬季节会因暖湿空气与地面形成逆温而生成平流雾层,如无风或无暖湿空气则雾气消失。)
也许这家伙不仅仅只是个成天被人吊打的废物,他想着,不得不重新检视一遍,并在一番犹豫后把对方从『杂碎』升级到了『耗子』——从死垃圾到活垃圾,这可是一个质的飞跃。
那家伙应该要感激涕零的。
追杀者哼了一声,评价的提高不会影响到杀人的决定,一个聪明的脑瓜在绝对实力面前也依然是跳梁小丑的滑稽。如果对方以为把自己引到大楼里就胜券在握,那可大错特错了。他绝不是只依靠对镜像动动手脚才一路走到今天的,他有属于自己的精兵,而且他也非常不介意让对方尝尝这致命的杀手锏。
吉他噌地一响,像是回应主人的心意。
鞋底落下的积雪在地面上融化成了行走的痕迹,少许鲜血一深一浅的脚印旁做点缀,证明猎物的腿受了伤,虚浮摇晃的前行又表示出了他的体力不支,他已经油尽灯枯了,只待有人走上去结束他碌碌挣扎的生命。
还挣扎什么,赶快死出来吧。追杀者烦躁地想。地面上的足迹一路延伸着没入了一扇虚掩着的门,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里头是大楼的配电室。
配电室位于T型走廊的尽头,这是一条死路,天花板上悬着通风管道,对面则是为看管配电室员工准备的小隔间。追杀者站在半阖着的门前,心里有些轻蔑。这坑挖的也太显而易见了,让人连往里头跳的欲望都没有。
他有些失望,似乎潜意识里觉得对方能做得更好。
他动了动手指,琴弦波动,旋律突变,环绕在身旁的雾气应声浮动,化成了一个成年男性的人形,它高高跃起一拳击中了天顶的通风管道,金属的管道在它的拳头下如同坍塌的沙堡,无数金属色的沙粒簌簌落下。
吉他紧接着弹唱出一身低沉的咆哮,还未从半空中落下的雾气人形又是一变,化成了一个矮胖的男性,它拍了拍手,瞬间配电室对面的隔间仿佛被人拿重机枪扫射过,千疮百孔的外观能当场逼疯任何密集恐惧症患者。
然而枪声过后,除了一地尘埃,他们一无所得。
总不会真躲在配电室里吧!连续两次落空令追杀者恼羞成怒了。他当我傻逼吗?!
虚掩着的门像是一个巨大的嘲笑,愤怒顷刻间灼烧了追杀者理智,他宁愿把整栋大楼毁了,也不愿意如对方所愿的那样推门而入,好像那样便代表了他的认输。认输?光是这个想法的诞生就足够令他怒火中烧了。
虽然这么做的结果会导致那可恶的耗子死无全尸,不好向老师交代,但没办法,谁叫有时候做人就是要争一口气。
他是绝对不会向宵小屈服的。
心意已定,琴音又是一转,矮胖的男性被重新拉高,变成一位身披裘皮的男人,然而它刚站定,拐角处传来的一声细不可查的碰响吸引了追杀者的注意力,他暂时制止了雾气人形,定睛望向声音的来源。
隔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T字走廊的另一端是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大楼管理员的住房,当初脚印丝毫没有朝向那边的迹象,所以追杀者便没有在意,此刻发现后,他立刻散开雾气查看配电室——门锁完好无损的挂在门板上,丝毫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
原来如此,果然是只狡诈的耗子。追杀者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心中又有点怪罪自己太大惊小怪。那家伙已经力竭不支,怎么可能还有精力想着阴自己一把呢。
他大步走过去一看,果然管理员住房的门锁被破坏了,却还装模作样地挂在门上,稍微一拨便落在地上。当的一响,长久地回荡。我太高估他了。追杀者嘲讽地摇摇头,重新端正吉他。
拖延了这么长时间,是时候该结束这场可笑的捉迷藏了。
就在他准备一脚踹开大门杀进去的时候,盘桓在大楼外的浓雾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强烈到几乎要把整个空间都给撕碎。追杀者皱起眉头,手中条件反射地弹出了熟悉的旋律,光斑簇拥着雾气凝聚成一个体型庞大的巨汉,它一掌拍飞了挡路的门板,像一座小山似的从门口挤了进去。
对付真正的怪物,小心点总归不会错。
追杀者为自己的怂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下一秒他便惊讶地发现身前的雾人,在没有他的命令下,竟然像真的浓雾一样朦胧地消散开了,那些浮动的光芒和扩散的雾气反倒成了他视野中的阻碍。
不好。追杀者下意识侧身躲闪,这经验救了他一命,在闪避的刹那,雪亮的刀刃破雾而来,堪堪与他擦身而过,留下一道细长的血口后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如果他稍晚一步,这把刀就会插入他的胸膛。
我竟然被那死耗子伤到了?!
疼痛唤回了追杀者和雾气一样散开的神智,伴随着琴音响起的还有一声恼火的低吼,下一秒四散的浓雾重新汇聚,刀出如风,黑暗中爆发出一阵金铁交鸣,流动的光斑让人看不清屋内的场景,只能隐隐辨识出在光芒闪烁中的两个缠斗人影。
其中一个是头戴面具的雾人,正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古怪步伐环绕着敌人追砍,它那造型奇特的弯刀比飞鱼更迅捷,比燕子更灵活,比毒蛇更刁钻,刀光过后必见血口,可是它割了那么多刀却没有一刀能致命,只是因为所有致命的攻击全都被一把平凡无奇的折叠刀尽数挡了下来,而这把平凡无奇的折叠刀则握在一个浑身是伤的金发男人手里。
追杀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真的,山治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感激过哪个人,可这次他不得不感谢索隆,因为要不是有了那一段被花式吊打的经历,他早在雾人砍下第一刀的时候就横死当场了。
他欠他一声谢,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因为他就要撑不下去了。
后背重重地砸在了房间旁边的餐桌上,巨大的力道让整个桌子和他一同向后翻去,撞到了角落里的垃圾桶,空了的漂白剂瓶从里头滚出来,和男人一起狼狈地趴在针织地毯上。山治捂着遭受重击的腹部,呕出一口鲜血,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这一脚下被震碎了,但仍旧忍着剧痛,趁着对方没注意把某个阀门芯样的东西偷偷藏了起来。
远处,一个前凸后翘的女性刚刚收回它由雾气筑成的长腿,即使没有面孔,那居高临下的姿态也依然展现出了轻蔑的意味。
他还是大意了。他洞悉了敌人的意图,看破了敌人的能力,可还是被逼到眼下这个地步,因为他忽略了一个最致命的因素——实力上的差距。就像旧城区的那三个被他轻松撂倒的混混,即使拥有再坚决的意志,再无畏的精神,战斗依然不会在想当然中胜利。
那样的反抗,根本称不上壮烈,只是可笑罢了。
阴影中传来两声阴冷的轻笑,山治知道雾气的主使者就在那里,他终于脱离了浓雾的保护走到了自己面前,可惜光影却夺去了他的面容,只剩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抚着纯白的吉他,立在斑驳的光影里。
(算你走运没让我知道你是谁,否则我铁定诅咒到你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
山治以为下一刻自己就会人头落地,但主使者没有动,雾气人形也没有动,他们好以整暇地看着他擦干净了嘴边的血迹,撑着身体勉强重新站了起来,才不急不慢地出声:“还来?”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有一点奇怪的口音,惊讶又戏谑的语气像极了索隆。每次山治被打趴在地又重新爬起后,索隆就会这样说,因此这熟悉的话语令他格外的生气。
(你他妈的谁啊,谁允许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的?!)
某种心爱玩具被别的小孩抢了的怒火让山治选择沉默不语,他固执摆出备战姿势的模样似乎令对面感到格外好笑,阴影中传来一串刺耳又古怪的笑声,在他被噪音逼到忍不住堵耳朵的时候笑声又骤然转向低沉。
“好。我让你死的痛快。”
那最后的一个音像是有种无形的魔力,让山治顿时浑身警铃大作,某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向大脑传递出了尖锐的讯号,身体下意识地往前一扑。紧接着一种细腻的冰冷沿脊椎一路划下,好似摩西破开红海的那一指,热流紧随其后从裂缝中涌出打湿了衣衫。
他反手一刀向身后捅去,却意外地扑了个空,他的背后根本空无一物。
山治惊惧地回过头,正前方的地毯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带着毛皮帽的瘦高男人,雾气构成的它看不清容貌,怀中抱着的那把还在滴血的长刀毫无疑问证明了它就是刚才的偷袭者。
他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上的,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不会在下一击中被人一刀两断。不可捉摸的第六感不会总凑效地救他一命,而他的运气又实在差劲到家。
他立即飞速后退到了靠墙的窗边。
“哦?反应还挺快的。”阴影中的人说道,他终于迈步走了出来,然后十分小心地在雾气人形身旁又一次重新站定,“那么这个呢。”
指尖下的吉他拔出一个高音,雾人徒然加速向墙边冲了过来,随着脚步的迈出,瘦高的人形与长刀一同缩短,而耳畔的耳环却在伸长。山治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他认得那三枚水滴般碰撞的耳环,那猎豹般地低伏的身形,那银月悬空般的弧形刀影。
索隆。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自然他也再清楚不过,那银月之下没有自己生存的空间,可是他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手中的弹簧刀朝阴影中的主使者甩出,趁着雾人打落飞刀的那点间隙,一边向身后的窗户倒去一边抽出藏在腰间的左轮,瞄准了天花板上被黑色胶带包裹住的白炽灯。
窗户没有扣死,稍微一用力便被推开,与此同时撞针敲打底火,最后的子弹飞旋而出击碎了灯罩,裂开了黑夜中的第一抹光,橘红色的光芒旋转着落下,而地毯上暗青色的荆棘盘旋而上,如同死者渴求生者的血肉,它们恋恋不舍,它们纠缠不清。它们消失在了灿烂的火焰里。
轰隆!
山治抱头缩在窗沿下,爆炸的火光伴随着气浪在上方喷涌而出,被炙热高温灼烤着的后背好似铁板上的烤肉,淋点酱汁,再洒点芝麻粒,差不多就能出锅——
(好像今晚还没吃饭。)
幸好自己现在也没有力气吃了。
爆炸过后笼罩着整片天空的浓雾终于烟消云散,焦黑的窗户里再无吉他传唱,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风中布满了雪花落地的微响,一个颤抖的人影在雪地上爬行,鲜血在雪地上散开,书写下他每一步前行的惨烈足迹。
他努力睁开眼睛尝试辨识方向,却依然不知道到底在朝向哪里,疼痛与失血令眼中的一切景象都好似旋转的万花筒,生存的本能逼迫着他不断向前,但筋疲力尽的躯体早已发不出任何哀嚎,体内的器官也停止了抗议,它们细微地喘息着,就像现在的男人一样,似乎随时都会被一阵微风吹断了生命的烛火。
终于,他再也动不了了。
雪花轻柔地降落在身上,像是飞鸟的飘然降临,白雪被鲜血所融化,又被夜风重新冻结,这个夜晚有点凉,却奇异的不觉得冷。也许是因为自知无路可退,心中再没有了恐惧,所以寒冷不再困扰他了。
【恐惧既寒冷,愤怒既炙热,死亡不过诞生于想象】
山治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如果有可能,他一定要告诉莫奈,死亡从来都不是想象,它是这彻骨的疼痛,它是这切肤的寒冷,它真实地存在于所有人身上,它是人们脑海里每一个的‘如果可能’。
它提醒着,原来他还有那么多应做却未做的事情。
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痛楚与疲惫潮水般涌来,挤出了胸腔里仅剩的喘息,仿若悄然从唇边流逝的灵魂,蒸腾成一片朦胧的白色幻梦。他看到了伫立在幻梦尽头的黑衣骑士。也许那就是冥河的卡戎。他会走上前来引领自己接下来的旅程,让所有的回忆不再成为他生命的枷锁,让所有的痛苦都融化于那漫漫长河。
他将带给他永恒的解脱。
而那伸过来的冰冷手掌,便是他渴求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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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人生上篇结束
累死我了
下篇明天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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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中途的说明:
可能后面这点大家看得有些迷糊,其实就是山治把天然气的自动安全阀门给卸了,用漂白剂的氧化反应掩盖天然气中少量的乙硫醇,然后把燃火的火机藏在灯罩里,用遮光胶带把光挡住,最后趁着月黑风高打得火热利用藏在地毯里的异能阴人一把,但直接这么写太不浪漫了(?)
另外大家可以猜猜,最后的这7个雾人都是谁
(故事过了三分之二,男主角半死不活,男二号才登场,作为生贺文,这绝对是真爱)


[strike]另:谁能教教我怎么调整段落间距啊(泪)[/str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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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 | 2015-11-12 10: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們家綠藻戲份太少啦!罰你再寫5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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