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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治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不好意思,布鲁克先生。您知道我是个新人,对很多事还不够了解,如果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还请您不吝指出。”他言辞十分谦逊,姿态放得也低,不像个占据主动的调查员,倒像个虚心请教的学生,甚至还特意拿出了纸笔,让人很难有理由拒绝这样诚恳的要求。
布鲁克也不能,他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山治便继续道:“刚才您和贝里古德最后的那番谈话,如果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是贝里古德他听说拿哈那有种邪物能治好他的病,便大老远地跑来请您帮忙,不过他的行为没得到监察会的许可,是不合规矩的,所以您拒绝了他。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故,您毫无头绪。对吗?”
“嗯。整体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么关于邪物之说,您有什么看法?我记得您说过自己能听到一些特别的声音吧,在拿哈那这么多年您可曾听到过什么奇异的声音?”
布鲁克摇摇头:“说来惭愧,我没法给出肯定的答复。这一点要从我的能力机制说起,我的异能叫『如是我言』(What’d I Say),能让我听到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听上去挺厉害的吧?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跟个移动VCC差不多。”
山治边记录边琢磨着听到的名字。异能之名全凭个人喜好,有些能体现能力的特质,有些则压根不着边际,有些则干脆啥都没取——比如说他自己——而『如是我言』这个名字,显然是第二种,除了体现布鲁克个人喜好之外,推测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您过谦了,人和机器怎能等同。”他瞥了眼本子,“探测范围有多大?”
“我的能力依赖于我的听力范围,耳朵听不到的,我便不知道。”布鲁克伸出枯槁干瘪的手指点了点耳朵,笑容里包含几分自嘲,“对于整座城市来说,这点范围未免太微不足道。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在海港医院——我的活动范围内——我没听到过任何可疑的声音。至于拿哈那其他的地方有没有邪物,恕我无法断言。”
“那您都能听到些什么声音呢?”
“C’est toi pour moi, moi pour toi*”布鲁克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在对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以一种闲适自信的姿势倚靠着扶手椅,“这就是我现在听到的——歌声,各种各样的——万物的心灵在我耳中总以歌声的形式呈现,而这首歌……”他闭上眼,像是沉浸于虚空中那不存在的歌,“…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歌词大意:这是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出自法国香颂<玫瑰人生>。演唱者伊迪丝·琵雅芙。)
然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和蔼:“你会拥有这样的歌声,倒是很出乎意料呢。”
山治有些拘谨地笑笑,心里却很失望。
(就这样而已?怎么感觉比我还没用啊,充其量不过是个免充电自带蓝牙MP3嘛,而且还是没法自行选歌的那种。大晚上如果窗边路过个品味超凡脱俗的神经病,放声高歌一曲狐狸叫,简直他喵的要疯啊。)
“你在想,真是个没用的能力啊,对吗?”
山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连忙咳嗽了几声顺顺气,看着眼前笑眯眯的老头子,尴尬极了:“不,怎么可…好吧。的确是有点。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歌声忽然降调了。音量未变,但降调了,说明你的情绪转向低落——哦?现在出现了点杂音,不是很响——是因为被我说破心思而尴尬吗?”布鲁克瞧着满脸通红的男人,一边笑一边用手捂住耳朵揶揄道,“呦嚯嚯~~~好啦好啦。放松点,山治先生。放松,别破坏了那美妙的歌声。况且我耳朵要是被吵聋了,你可得负责呦。”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您饶了我吧。”
“那作为道歉,就让我看看你的异能吧。”布鲁克不容拒绝地说,“我其实很好奇,唱出这样一首歌的你会拥有怎样的异能呢。”他的语速很快,几乎脱口而出,显然这想法在心中徘徊已久了,“能满足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吗?”
(我了个去,你说了那么多,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挖坑等我跳啊!)
“呃…我看没这个必要吧…我异能很烂,根本没什么值得——”
“唉~~~嘴巴上说着‘我错了’,其实山治先生心里还是很不以为然的嘛?”
老人单手托腮,故作黯然神伤,可惜他根本没试图掩饰自己偷笑的眼角,摆明了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山治心里骂了句‘老狐狸’,突然想起对方的能力下意识又是一慌,好在布鲁克仍自顾自地忙着演戏,似乎没察觉到被骂,让后者总算松了口气。
(难怪索隆不愿意过来呢。态度那么坚决,肯定小时候没少被人坑着玩儿!)
然而无论心里怎么想,事已至此山治别无选择,只能点头同意。他放下了纸笔,暂停了录音,才无奈地将左手摊开在空中:“唉,总之…总之希望您不要失望。”
随着伸手的动作,男人白皙的手背上浮现出一条毛细血管粗细的青线,青线绕指而生,逐渐长成手指粗细的荆条,枝叶伸展花苞绽放,最终于指间盛开出一朵鲜红如血的玫瑰。玫瑰依照命令在指间娇柔的翻转,如同情人间的嬉戏。
对于自己这个能力,山治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坑爹!
不是他对玫瑰有偏见——其实他在园艺方面还算小有心得——但他堂堂山治可是个男人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骨髓到灵魂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爷们儿!如此爷们儿的他怎么能天天和如此娘们儿的玫瑰花凑一块儿?
(自古以来跟玫瑰扯得上关系的男人不是基佬就是娘炮。老子可能是这种人吗?可能吗?!开什么国际玩笑!)
罗宾说过,夜行者能把自己不可视的心灵化成某种具体的事物,理论上小到一朵玫瑰,大到一个世界都属于其能力范畴。所以按照她的理论,山治会变出玫瑰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他的内心就灿烂的跟朵花儿一样。
这他妈的还让他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啊?!
于是山治从此彻底断绝了在任何同行面前展露能力的念头。
好在布鲁克没有流露出任何嘲笑的意思,反倒看得津津有味,那对雪白的眉毛好奇地竖了起来,好似想要站的高点儿瞧得更清楚些,他见状便把玫瑰摘下,随手放在茶几上。
“嗯?没了?”
“嗯,没了。”
山治也不失望,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报过期望。
布鲁克取走玫瑰拿在手中玩把,那玫瑰看上去就跟普通玫瑰别无二致,花朵在指下微微的颤抖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花瓣柔软如绸,茎刺却坚硬如铁。然后他把花朵随手插在一个空玻璃杯里,玫瑰沿着杯口晃荡了几下,看上去有些孤苦伶仃。
“这么漂亮的玫瑰,只有一朵未免可惜。”
“您要是喜欢,我再多搞点出来,又不是什么难事。”
山治耸耸肩,扯了几张纸巾在掌心里搓揉了一阵,再次张开双手时掌心里蜷缩着一捧青涩的花苞,等他把花苞们放入玻璃杯时,已有花朵开始逐一绽放,不消片刻原本空荡的玻璃杯便层层叠叠的垒满了娇艳欲滴的鲜花。
“呦嚯嚯~~跟变魔术似的呢。”
“是啊。等以后我混不下去了,会考虑凭它们到街头卖艺赚点饭钱的。”山治拍拍手掌,打开录音笔继续之前的话题。布鲁克没再提其他要求,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桌子上的玫瑰丛,便把目光移回到前者身上,神情似乎一成未变,依旧那么亲切和蔼,但细细看去,才能察觉那碧波荡漾的湛蓝下面,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只是这个眼神,正在启动录音笔的男人并没有看到。
“好,我们继续吧…请问您以前和死者见过面吗?”
“没有,从未有过。我只见过贝里古德先生两次。第一次是11月26号,周三。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那天莫奈休假,我们原计划那天一起出去吃晚餐的。但他连电话都没打便突然自己闯上门来,我毫无准备,又没法将他拒之门外。总之……”布鲁克脸上浮现出苦恼的表情,或许是出于对死者最后的尊重,他没有把内心的不满显形于色,“总之,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甚愉快。”
山治想起报告上的照片,贝里古德对着镜头咧开嘴笑的模样,看上去阴郁、顽固又不怀好意——那不是一张聪明人的脸,甚至都称不上机灵。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对方一根筋办事的脑回路,不懂得委婉,也不懂得妥协,如果再加上一点自我中心,那最后会造成的画面也可想而知了。
(一个有能力解决问题,却不会处理问题的人。)
“这么说来,30号晚上和您一起共进晚餐的人也是莫奈小姐了?”
“没错。明明推迟了计划结果又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的运气不好。”
“那莫奈小姐晚餐后是否还和您在一起?”
“她开车送我去了酒店,然后在街角的酒吧等我——你知道,中心区离医院还是有点距离的,大晚上也不容易打到车。那酒吧是年轻人的聚集地,有电视有啤酒有年轻男女,足够打发整晚的时光。”
“她怎么不和您一起到咖啡厅坐坐呢?”
“是我要求她别跟来的。毕竟按照原计划,贝里古德先生会下来见我。因为周三的事,莫奈对他非常反感,而当她对某种事物非常反感的时候就会非常的…富有攻击性。你看,没必要把本就不愉快的事变得更不愉快,对么?”布鲁克叹了口气,“另外我也有私心。因为这是夜行者的事务,我不希望她接触太多。知道得越少,越好。”
“为什么?”
“因为她只是个普通人,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友善。当然,由于我的缘故,她无可避免地接触过不少这方面的信息,但在可控范围内,我希望她能尽可能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乱七八糟?真是个不中听的评价啊。”山治眯起眼睛,“似乎您对夜行者们颇有意见?我听说您曾帮助过很多人,尤其是监察会。我还以为您很支持他们呢。”
“呦嚯嚯~~~我帮助人只是因为人们需要帮助,与我是否认同监察会可是两码事。”布鲁克伸出手指晃了晃,“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不怎么欣赏监察会,特别是萨卡斯基上台后——理念不合。你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一些做法手段…我看不惯又管不着,所以干脆远离中央,就是希望能过几年清净日子。”
“但您避世也避得太彻底了吧。不露面也不联络,若非借着这次机会见到了真人,我还一直以为您是个虚构人物呢。”
布鲁克似乎很喜欢这个被当成虚构人物的说法,乐呵呵地笑了好久,才捂着肚子道:“哎呀,这可错怪我了。我才没有断绝往来呢。我有手机,只是不常用。我更喜欢那些过时的联络方式。”他做了个书写的动作,“你们年轻人的新玩意儿我用不来,打电话呢我耳朵不好又老是听不清,还是书信更习惯。”他有点得意、有点狡黠地眨眨眼,“当然啦,这得是对自己书法文笔非常自信的人才敢使用的方法。”
“先生,您这是偏见。”
“呦嚯嚯~~~如果你见了我收到过的那些信件,肯定就会认同我的评判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语调放轻柔了,充满了怀念的味道,“书信更好,真的,有保留的价值。每当我拿起信纸重新阅读的时候,仿佛都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写信者的模样…也许『字如其人』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呢。”
“其实我觉得视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又快捷。”
“你不明白。越是触手可及,越是不加珍惜。书信传达虽缓慢,却能让我保留一种持续的期待和珍惜,这可比几分钟无关痛痒的面对面有意思多了。况且……”布鲁克摇摇头,唇角泄露出了点嫌弃的味道,“看到真人会扫兴很多。”
(这才是重点吧!说了一大堆不就是担心颜值不够幻想破灭吗?!我说呢,字迹和颜值之间能有什么直接联系。弗兰奇字写的比索隆漂亮,也没见他长的比索隆好看啊!)
虽然索隆的字迹山治只见识过一次——准确来讲,是四个字母外加一横杠——但已经足够气势万钧地深刻在心底,时不时在夜深难眠时蹦出来吓他个半死,间接导致了他现晚上睡觉还要留盏小灯的好习惯。
总之,心理阴影面积无限大。
一想到那血淋淋的四个大字,男人下意识地又是一哆嗦,他刚准备喝口咖啡压压惊,却发现不知何时杯子早已空空如也。布鲁克注意到了,询问了句是否还要续杯。出于礼貌山治本想回绝,但对方已经直接指出了茶水间的位置,于是他只好歉意地笑笑,端着瓷杯走向了房间的另一侧。
(没办法,我穷嘛。这么贵的咖啡豆平日根本喝不起。)
茶水间位于会客厅的角落,各种器皿茶具一应俱全,所有东西都跟有强迫症似的被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没费他多少工夫便找到了咖啡豆。咖啡研磨机所在的位置离门挺近,摇动把手研磨时恰好能看到阳台外的景象。
此刻外头已完全黑了,世界被一片相似的暗所连接,万物被卷裹在一张巨大的幕布之中,难分你我。在那幕布背后是灯火通明的拿哈那,城市黑色的剪影衬托着星罗棋布的灯火,一时间天与海与大地同时浮现了三条璀璨的银河,如同幕布上三条斑斓的光带。
一条来自自然的馈赠,一条来自人类的创造,还有一条什么都不是,只是虚幻的倒影。
会客厅的老人背对阳台,似乎灿烂星河对他毫无吸引力,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什么物体。山治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好一会儿,发现那似乎是个老式的怀表,黄铜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布鲁克看得那样出神,橘黄色的落地灯光将他模糊成一片暧昧不清的阴影。阴影中的他此刻才终于显现出几分符合年岁的神态,身型因疲惫而佝偻,目光因追忆而凝固,像是一棵被压弯了腰的老树,坚韧却苍凉。
那背影让山治极为难受,他快步走过去,轻声道:“布鲁克先生?”
但老人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凝视着手中的怀表,直到被人轻碰了一下肩膀,才如大梦初醒般猛地抬头,手里下意识扣上表盘,脸上堆挤出一个匆忙的微笑:“…啊呀!你回来啦,动作这么快,看来是熟练工嘛。”
“咖啡有助于我精神集中。”山治重新坐下,“您看什么呢那么入迷,我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呦嚯嚯~~~没什么,一些小玩意儿。我喜欢收集精巧的手工制品,有人便送了我这个。”布鲁克掏出怀表晃了晃,又迅速收了回去,“山治先生,你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虽然和你聊天很愉快,但我…唔…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呢。”
“还差最后一点。我想向您确认一下26号那天的情况,麻烦您了。”
“没什么麻烦的。呦嚯嚯,你太客气啦。”
布鲁克咯咯地笑了笑,似乎这么正儿八经的说话腔调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确有些疲惫了,这次回答的都非常言简意赅,而山治始终安静地仔细聆听,偶尔才出声询问两句。在这样高效率的交流下,没过一会儿他便把记事本合上,同时关掉了录音,再一次向老人致谢:“这就是全部了,感谢您的配合。”
“呦嚯嚯,都说没必要这么客气呀,搞得我都不太好意思了呢。”
“您是长辈,又帮了我很大的忙,这都是应该的。”
“哎,要是我认识的那几个小子能有你一半的礼貌就好了。”布鲁克用不那么认真的语气抱怨道,“一个两个成天大呼小叫的不说,还老是对我的爆炸头指指点点,说什么【没品】啦、【丢人】啦、【赶快扔掉】啦…真是的,一群小屁孩懂什么啦。爆炸头可是男人的浪漫啊,你说是吧。”
(我倒是很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
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的山治只能胡乱地点点头,赶忙转移了话题:“对了,您知道娜美小姐要在平安夜准备举行圣诞派对吧。”他本来想试问对方会不会带莫奈一起参加,不过想到布鲁克对于夜行者的态度,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出口。
“呦嚯嚯~~当然了。这可算是草帽的传统了吧——啊,虽然我加入只有一年,还轮不到我说传统——娜美很善于张罗这些事儿,听说每年都很热闹呢。山治先生,这回你要给谁准备礼物?”
“乌索普。”山治想到了桌面上那张被打湿的纸条,“您呢?”
“我?”布鲁克一愣,摇了摇头,“不,没有人。我不参加。”
这回轮到山治愣住了:“诶?…啊!难道是身体的缘故没法出远门吗?如果是这样,我想和娜美小姐说声,也许我们大家可以过来陪您啊。”
“不,你不明白。…这不是能不能参加的问题,而是有谁参加的问题…难得一年一次的聚会,我不想打扰了大家的兴致。”
布鲁克的话没头没脑的,山治刚想追问,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他惊异地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连话都结巴了:“…是、是因为索隆……?”
虽然他曾听娜美说过,事务所里除了路飞就索隆从来没联系过布鲁克,不过路飞是因为文盲,而索隆…他原本以为索隆只是因为太忙,没时间罢了,却未想过这避而不见是一种刻意的冷落。
(这才是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的原因吗?)
“算是吧。”布鲁克捏紧了十指,声音轻的像喃喃自语,“我曾对不起他,所以我猜他大概不会想见我…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真的。我虽然想念,不过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那反倒让我害怕……哎呀,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不会。”山治说,“这一点都不可笑。”
因为他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面对着一个人,却像是面对着所有自己曾犯下的过错。愧疚和自责在心灵中疯长,如同砖墙上泛滥的爬山虎,有太多的地方需要补偿,但留下的只有夜风拂过的空洞回响。
布鲁克垂着眼帘,嘴角还挂着笑,但那笑容是苦涩的笑,是寂寞的笑,是追悔莫及的笑,那张苍老的脸上的每一道弯曲的皱纹里都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落魄。
这笑容像是一个诅咒,直到与布鲁克道别后还冤魂不散地缠绕在山治的心头。倒车镜里的海港医院越来越小,最终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轮廓,那影子让他想到了星河灿烂下的弯曲背影,想到了那空无一人的寂静长廊,想到了那荒芜丛生的废弃黄墙。
最后让他想到了自己。
他掏出火机,磨砂金属壳上倒映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竟分辨不清那人到底是谁。
“先生,车上禁止吸烟。”
的士司机冷冰冰的提醒将山治拉回现实,他小声咕哝一句,攥着火机将脑袋靠上冰冷的车窗,闭上眼睛试图将一切遗忘。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的士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山治选择的酒店正是贝里古德入住的那间,当地警察把案子转交给监察会之后便撤掉了封锁,房间早已被打扫完重新开放入住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间房。
倒不是他对死过人的房间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偏好,他需要检验,而没有搜查令的他只能通过这种办法才能进入现场。
(就是登记入住时被前台妹子当变态看的眼神好打击人啊。)
房门号413,房间内部的装修标准的如同样板房,一进门右手衣柜左手洗手间,往里走中央摆着张双人床。大片玻璃拼合而成的窗户上挂着厚实的窗帘,遮住了窗外所有的风光,窗帘上绘着金白两色的螺旋花纹,乍眼看上去倒真有点DNA的味道。
山治把手提行李直接甩上行李架,然后拉开窗帘,用手拍了拍窗户,玻璃很结实,四周全被封死在墙上,玻璃胶上的霉点证明它们有些年头了,不是新换的,窗帘一拉上,连光都透不过来.
他转过头,又看向门——这间酒店使用的是智能门锁系统,门锁与中央系统相连,进出次数及对应时间全都自动记录在案,他记得报告中提到了,自从布鲁克离开后,413号门再也没有开启过。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对凡人而言的密室。
“啊…好麻烦。”山治呈大字型向后倒去,背脊被床铺接住的一瞬间,疲惫像海绵一样被挤了出来。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他伸手拨开床头柜上的电源,只留下一盏壁灯。
布鲁克所描绘草图基本和现场一致,细节和站位都没有明显的矛盾,少许的细微差异反倒显得更为真实可信,让他只能从别的方面想办法着手。本来警方报告应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参考,不过由于对方准备以意外结案,发送的报告十分简略,能提供的帮助有限不说,得出的结论也异常的坑爹。
(什么叫『因泡澡时边玩手机边充电而触电身亡』啊,你他妈逗我呢?!写出这种东西的人脑子该有多大的坑啊!有时间折腾我倒不如先去电击治疗下你的智商吧!)
当初他躺在床上看资料,读到这一句时差点没把嘴里的咖啡喷一床单。看到这句结论,他便明白后面的东西基本上都不用看了,反正全是废话的玩意儿,看它作甚?有这个闲工夫不如让他在网上搜索点种子,至少还有益身心健康呢!
普通人无法观察到邪物,自然他们能推测出的东西也十分有限——同样的事件,由于视角的差异,信息量的缺失,甚至立场上的偏差,最终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论。拿哈那警方的确能够帮到他,但不是这份单薄的报告,而是他们对于现场的全部调查资料。
说到报告,山治才记起来自己还有事没做完,他重新翻身下床,打开行李取出放在最上面的档案夹,看也没看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它没用了,这份档案是为布鲁克特别准备的,挖好了满地的坑就等着人跳呢
(结果人家老头子根本没上当…算了,反正本来我也没完全指望着这玩意儿。)
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手指在键盘上动了动,按下通话键。
手机里传来规律性的鸣音,山治一边歪头夹着手机等待电话接通,一边拎着玻璃杯走进洗手间,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水服下两片药丸。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发现本该扭紧的水龙头还往下滴着水,水滴落在金属边缘上,发出连续的嘀嗒声。
“嗯?没关牢?”他又用力拧紧了几下,毫无用处,“坏了?”
就在这时,鸣音终于姗姗来迟的结束了。
“喂?这里是Going Merry。”
“乌索普,是我。娜美小姐在吗,我找她有点事。”
话筒刚落入娜美手中,她立刻单刀直入地问:“情况如何?”
山治立刻把会面的内容简单总结复述了一遍,娜美沉默了片刻,有些犹疑地开口:“我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啊。证词和警方提供的证据都合得上啊,对不?”
“是这样没错,不过要说布鲁克完全没问题可能还言之过早。你回想一下他们对话的内容,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了,我觉得都很正常啊。”
山治察觉到她有点抵触情绪,立刻换了个说法:“这么说吧——娜美小姐如果有人在你数钱的时候跑来打搅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让他滚蛋。”
“那如果是不能滚的人呢?”
“我会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对。我们假设贝里古德是为了寻求帮助才特意来到拿哈那的,那他为什么不在11月26号的第一次直接提出请求,而非要平白拖四天到11月30号的第二次会面?”
“也许是因为他想先自己找找邪物的线索啊。”
“不太可能,根据警方提供的情报,贝里古德26号17:20抵达车站,18:00刚过就到了医院。针对性这么强的行动,却在见到布鲁克后避而不谈他的目的?这不合理。而且布鲁克说他的迟到是由于手机时间晚点了一小时,那么火车呢?难道他预订的火车也恰恰同天同时同样晚点一小时吗?”
“好啦。你不必解释了,我懂了。”娜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被说服了还是放弃了反驳,“直接说你下一步的打算吧。”
“我打算从邪物查起。413号房我看了,只有邪物能摸进来。再加上贝里古德的目的…对了,娜美小姐,拿哈那近几年内有任何邪物的传闻或者消息吗?”
“唔…我记忆中是没有的。你等下。”他听到老板娘呼喊乌索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声响起,“不,完全没有。年末还没出来,但年中的巡检结果拿哈那又是绿标*。”(绿标:监察会对各地区的安全评级,由安全到危险分为绿黄橙红黑五个级别。)
山治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那布鲁克他有仇家么?”
“仇、仇家?”娜美一愣,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问吓住了,“不不不不这不可能。山治,布鲁克人很好。而且他的好是那种让人没法挑出错的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的确,总有人不喜欢他,但要说到寻仇?那根本是另一个次元的事情。况且…啊,该怎么说呢…有群麻烦的家伙…哎,总之别说仇家,连找事儿的都没有。”她支支吾吾,越说越虚,到后来声音几乎完全听不见了。
“好吧,我大致明白了。”
山治靠着洗手台的边缘,边翻看记事本上的速记,边在脑内把各种资讯整合在一起,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想法。但想法归想法,必须要经过证实才有意义,而要证实凭手头上现有的资料是远远不够的。
(啧,凭夜行者的行事尿性,要找个证据跟旱地挖蚯蚓沙漠养泥鳅一样难。)
他皱着眉想了想,向对方报出了一长串的资料名称。
“诶?这么多?!”
“是啊…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自己最清楚,要全部搞到手这些指名的资料有多么麻烦——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还这样依赖别人的力量,饶是厚脸皮如山治也不禁有些羞赧——然而老板娘只在开头惊叹了一句,之后不仅一口答应,还保证给她一天时间就能准备好,这过于爽快的态度不禁令他又是受宠若惊,又是忧心忡忡。
(这么大的工作量要在一天内弄完会不会太伤身体了啊,没想到娜美小姐竟然愿意为我这么拼,甚至连美容觉都不睡了…呜,太感动了!感动的都快要哭出来了!娜美小姐你简直就是我的——)
“没事儿,反正都是乌索普干活,我只要搞定授权就好啦。”
(…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梦醒的太快,让人不知所措。
山治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在他还在哼唧哼唧为自己碎裂满地的小心脏黯然神伤之时,老板娘又在那堆玻璃渣渣上跺了一脚:“哎,我听罗宾说你刚进入拿哈那就被警察抓走了?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明明什么都没干,让我怎么解释——难不成说『因为乔巴把我包扎的太可疑了被一个剽悍妹子怒送警局结果被警察发现我是抢了他们老大案子害他们过得水深火热的混蛋于是被假公济私地关起来了』吗?)
“没事…误会、误会而已。”他干咳两声,刚准备兑付过去,脑筋一转忽然想到了个馊主意,“喔!说起来,我想起一件事——听说那个原本负责我这案子的探长对本案那叫个念念不忘啊,我琢磨着能不能请他帮我个忙?毕竟娜美小姐你看,我对拿哈那人不生地不熟的,有个对案件比较了解的当地人指导,行事也方便些。”
“唔。你说的挺有道理的,我会跟监察会那边说下。”
(太好了!妈的,竟敢小黑屋哥?看我整不死你。)
偷偷比个胜利的手势,山治心里已经计划好了要怎么折腾那个倒霉蛋,这时电话里传来细微的摩擦声,他猜是娜美将话筒换边的声音:“也挺晚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事了。他本想这么回答,却不知为何,布鲁克那诅咒般的笑容又阴魂不散地浮现脑海,呼吸仿佛卡住在了喉咙,手机嵌进了掌心,他僵硬在原地,嘴巴干渴到发不出一声叹息,直到老板娘的声音又一次的响起,才终于下定决心。
(这不是为了布鲁克,这是为了我自己。)
他张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其实…其实还有件事——” |